慎思轩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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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杨老师学史杂忆

——杨师《慎思轩文存》读后四

何勇强何勇强,杭州大学(现浙江大学)硕士、博士,现为浙江省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研究员(教授),年青文史专家。

我在1994年成为杭州大学历史系的硕士研究生,从杨渭生师学史,至今已过二十年了。

那时有美籍学者钱致榕先生者,是吴越国王钱镠的后裔,搜集了不少宗谱资料,想做钱氏家族史研究。杨师奉学校之命,与钱先生合作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为了推进这项研究,学校让杨师招一名硕士研究生,我便因此进入杨师之门。当时有四门专业课,分别是“中国古代史导论”(1994年下半年)、“宋史专题研究”(1995年上半年)、“中国文化史”(1995年下半年到1996年上半年)与“中国古代史史料学”(1994年下半年)。“中国古代史史料学”由何忠礼老师讲授,其他三门课程由杨师亲自为我讲授。此外,杨师还让我旁听了系里、系外其他老师的一些课程,如束景南先生的“佛道文化”。

以前大学授课,以灌输为主。到读研后,杨师讲课,其中固然有不少是他自己的治学心得,但主要是讲研究史,通过一个一个专题,向我介绍研究中的“百家争鸣”,梳理研究史的学术脉络,这等于在我面前打开了一片全新的天地,使我从中慢慢体会到治史的方法。因为要做钱氏家族史研究,杨师后来特意为我增开了一门课程——“中国古代家族史”,为避免内容重复,就与“中国文化史”合在一起讲。当时的大学教授不像现在这么多,堪称“稀缺资源”,杭州大学(现浙江大学)历史系却有6名宋史教授,一时全国无二,号为中国宋史研究的重地。研究室的老师也都各有所长,他们招收研究生,开设研究课程,学生们往往在一起听课,一起学习。唯独杨老师的“中国古代家族史”,只有我一个学生。后来,杨师与钱致榕先生关于钱氏家族史的合作研究没有继续,杨师也没再给学生上这门课,我竟成了杨师这门课程的唯一受惠之人了。杨师讲“中国古代家族史”,仍是家族史的研究史。那时我懵懂未知,虽听得津津有味,只以为杨师学识原本如此。后来慢慢知道,杨师在这门课上花了多少心血啊。老师备课,往往一次备课,终身受用,传授给一代又一代的学生,虽以后经常会添加一些新知识,但基础总是在那里了。唯杨师这次授课,只为我一人而开。每念及此,既为杨师感到可惜,也为自己感到庆幸。

文化史是杨师的专长,他给我讲文化史,授课的时间长达一年。杨师讲的文化史,是广义的文化史,加上与家族史的内容结合在一起讲,社会史的意味十分浓厚。一年时间下来,我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听课之余,自己也找了不少书看。快到毕业时,与杨师聊天,谈及未来的学术方向,我也曾考虑循着杨师的足迹去做学术史,但思之再三,觉得自己的对形而上的东西没有感觉,便望而却步了。但这门课对我影响很大,我后来做学问,东一耙,西一锄,既无定数,又无成绩,但对社会史、家族史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便是在当时的种下的因果。

杨师授学,给我感受最深的有三点:第一是讲课以研究史为主,尽述百家之说,很少一味陈说自己的观点。第二就是鼓励我们多写论文。在他的鼓励下,我写了一些文章,如今能回想起来的,有《杭州八都兵始末》、《吴越钱氏宗族发达探源》,均被杨师推荐到杂志上发表了。还有一篇四五万字的长文《钱唯演评传》,后来分拆成几篇,其中一篇也拿去发表了。杨师常举系里和宋史界一些学者的例子鼓励我多多练笔。那时杭州南宋太庙出土,杨师还特意让我去了解情况,写了一篇通讯送到《宋史研究通讯》上发表。

杨师授学,给我印象最深的则是他对文献功夫的重视。杨师早年曾在杭州大学图书馆工作,在文献学与目录学上用功极深。虽然他当时的一些成果未能以个人的名义发表,却使他对史料十分稔熟。他治史为文,务求将论点建立在扎实的文献分析之上。举例来说,杨师曾写过有关司马光的几篇文章,我虽曾拜读,却并未十分留意。后来杨师因房屋窄小,想清理掉一些旧书,我去帮他理书,无意中看到厚厚一叠稿子,却是《王安石司马光年谱合编》。原来,在改革开放以前,中国学术界的历史研究,受政治影响较大,用儒法两条路线斗争的思维来解析历史。王安石是法家,便要歌颂他;司马光是儒家,自然要批判。到改革开放以后,这种情形改变了,但围绕着王安石与司马光仍有很多争论。杨师以为,司马光其实也是一个改革者,他的思想中也有很多改革的成分。杨师以为探究王、马的学术思想的异同,辨明其政策措施的得失,是宋史研究的一大关键,便着意编写《王安石司马光年谱合编》。他开始时希望能够出版,但后因种种原因未能实现。当时对着这部书稿,我心中真有一些震颤:谁知杨师几篇文章背后竟有着这样深厚的积累呢!

我从杨师读研时,适逢中韩建交未久,韩方在中国的一些大学和研究机构资助设立韩国研究所,推动韩国学的研究,当时杭州大学也成立了韩国研究所,杨师应邀担任韩国研究所的研究员。从那时起,杨师逐渐把他的研究重点放到高丽史上。他决意从最基础的工作——史料入手来推进这项研究,从1995年夏天开始,杨师着手编写《宋丽关系史料汇编》(后因所编内容扩大到元代,2000年正式出版时改名为《十至十四世纪中韩关系史料汇编》)。杨师为总纂,我做他的助手。后来杨师又邀翻译家周呈书先生加盟,承担了很多工作。《十至十四世纪中韩关系史料汇编》收书二百余种,实际上我们检阅的文献远远不止这些。那时没有现在这样,有大量的电子书籍可用,很多资料只好用最笨的办法一本一本去检索,然后去复印,去标点;有些零碎的史料,只能一字一句抄。那一段时间,我骑着自行车,整天奔波于杭州大学图书馆、宋史研究室资料室、韩国研究所资料室与浙江图书馆古籍部之间。因为年轻,也不感觉如何辛苦,只是觉得有些兴奋。我才是一个刚入门的学生,凡我标点过的史料,杨师都一一过目,有错误的,他一一帮我改正。我在文献上的能力,便是杨老师这样“手把手”训练出来的。因为在《宋丽关系史料汇编》上花时较多,后来写硕士论文,索性就拿《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做研究对象。

杨师工作极认真,字斟句酌,细细校订,务为精益求精。有一次,杨师突然来到我的寝室,我有些吃惊,因为老师到学生寝室,总是比较少见,何况杨师这样年高的师长!杨师说,《宋丽关系史料汇编》有一本书,因为手上没有好的版本,他是托人代为查阅的,后来却发现那位先生漏抄了不少内容,他实在放心不下,让我重新去查对一下。他做事的认真、热切,由此可见。

《十至十四世纪中韩关系史料汇编》初步完稿之后,杨师又做了很多修订。如《高丽史节要》基本是摘抄《高丽史》而成的,但其中也有一些《高丽史》中没有的内容。杨师为节约篇幅,决定将《高丽史节要》中与《高丽史》相同的内容剔除,其余部分保留,为此我们将两书对着细看了一遍。因为《十至十四世纪中韩关系史料汇编》刚开始编写时我们是按四库编目去找书查书的,其中很多佛教方面的书籍为四库所不收,杨师觉得有些单薄,后来又去查阅佛藏,补充了不少僧传、灯录、寺志等书籍中的内容。

如今回忆起来,帮杨师编写《十至十四世纪中韩关系史料汇编》,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把宋代的史料基本摸了一遍。大部分文献,虽没有逐字逐句读过,但好歹翻过一下,混了个“脸熟”。那时老师教我们,看论文首选要看它的史料,看作者如何运用史料。有时看到一篇论文,里面或有些新奇的术语,或有些生僻的史料,常常会被唬住。但随着对文献的熟悉,心中渐渐觉得有了底气。

我跟杨师读研那几年,杨师住在杭大路道古桥畔,他的家离学校不过几步之遥。那时,师母常去香港,他们的女儿出国,他们和儿子也不住在一起。家人不能时时相聚,于杨师为寂寞,于我而言,因内心少了分“打扰”的疚意,常三天两头去杨师家里,反倒多了面聆教益的机会。杨师博闻强记,心中藏了不少学问,也装了不少故事。杨师常把这些讲给我听,讲生活,也讲学问。杨师为人,宽厚博大,他很少像一般知识分子那样看重面子。他跟我讲治学之道,既讲心得,也讲教训,讲遗憾。杨师也很少有门户之见,他受学于杭州大学,对杭州大学、对杭州大学历史系有很深的感情,但言谈中,他对其他高校、其他学派的老师也多所称道,对宋史学界泰斗邓广铭先生、漆侠先生的学问人品,尤其推崇备至。我对于学术界、对于杭州大学的掌故,有一大半是从杨师那里得来的。有时我想,我从杨师“闲聊”中的所得,可能超过课堂中所受的教益。

与杨师的“闲聊”中,我最难忘的是杨师对宋史研究室的感情。当时徐规先生任宋史研究室主任,杨师为副主任,徐先生年事已高,研究室中的很多杂事由杨师一人承担。杨师非常重视研究室的科研建设,尤其重视资料的购买,说图书资料是立室之本。记得有一次,我一早接到杨师的电话,说杭州书店新到了一部书,得立即去买,让我一同去搬书。上午八点多,我陪杨师到学校的财务科取钱,谁知去得早了,财务科没人。杨师便带我到历史系小坐。到九点多,我们再去财务科取钱,却被告知手续不完备,让我们回历史系盖公章。杨师于是又回历史系,但历史系办公室有人,掌印者却不在。杨师一时无奈,有些怅然,又有些愤然,说还不如回家取存折去。杨是个热心的人,一路上我劝了他几回,他终于还是回家取了存折,又去银行取了钱,然后去书店买了书来。其实那时杨师已快退休了,身体也不大好,却还在为这些杂事奔波劳累着。

杨师治史,一如他的为人,虽以文化史为纲,以文化为依归,却以广博为特长。他所作的文章,涉及文献、哲学、宗教、文学、史学、科技、教育、社会生活等各个方面。他所著《两宋文化史研究》里面的一些章节是杨师请各方面专家撰写的,但书中对宋代文化的认知体系则由杨师一手树立,其中儒学、佛教、史学等章由杨师亲自撰写。该书出版之后,其博学卓识,多为人所称引,良有以也。杨师虽以宋史专家为人所知,但对中国近代历史,他也有不少论述。我本以为自己面聆杨师教益极多,对杨师的学识是非常了解的,然而,近得杨师新著《香江·文史杂谈》,忽然发现里面很多内容是我从未听他讲起过的,乃知先生之学也无涯。

杨师在许多个研究领域里,都表现出卓越的见识。如20世纪80年代,学术界有一股重新评价司马光的潮流,杨师撰文多篇,对司马光的史学与学术思想进行了系统分析,无疑是站在这股潮流最前沿的。又如宋代新儒学的研究,是当代学术史上的一个大热门。对于宋学之兴,杨师特别重视范仲淹的作用,其说自成一家之言;又如对王安石新学演变脉络的分析,也独出机杼,如漆侠先生所言,“全面地突破了学术界的樊篱,使得宋代文化研究领域、宋学研究领域开阔起来”。

杨师还是很多新兴研究领域的开拓者。如杭州历史文化研究,因杭州历史上是吴越国与南宋的首都,吴越、南宋自然成为杭州历史文化研究的两个重点。对于吴越钱氏的研究,虽然临安方面很早就成立了钱镠研究会,现在杭州师范大学又成立了吴越钱氏家族研究所,但杨师早在二十年之前,便已开始专门开课,以钱氏家族为中心讲授中国家族史。真正从史的角度对钱氏家族进行系统研究的,杨师实是第一人。我后来做吴越国研究,实际上也是从杨师的这门课程开始的,我之受惠于杨师之学之深且多,又岂可等闲计量哉!至于南宋史,因得到政府的大力支持,如今也成为研究热点。其实,对于南宋史,杨师也很早就有了研究的设想,他曾向徐先生建议宋史研究室搞一部《南宋史稿》,并列入规划。后来,他甚至准备独撰一部南宋史,只是由于种种客观原因,他的这个设想未能成为现实。事虽遗憾,但杨师在二十多年前就有此构想,学术眼光之超前,从中也可窥见一斑了。

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杨师开始把研究重心转移到高丽史上。当时杭州大学成立了韩国研究所,从中文、历史等系请了多名教授以为兼职研究员,杨师也是其中之一。对于大多数研究员而言,韩国研究只是他们的副业,独有杨师,在此后十余年间,他几乎把全部研究精力都放到高丽史的研究上了,不但编写了大部头的《十至十四世纪中韩关系史料汇编》,还撰写了很多高质量的学术论文。对于杨师在高丽史研究上的贡献,学术界已有公论,无需我在此饶舌了。这些成就,不但使杨师在退休之年迎来了一个新的学术高峰,也使其成为中国新时期高丽史研究的开拓者和奠基人。

记得刚考上研究生时,杨师与我面谈,他说:“学术研究是一条艰辛的道路,路的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在后来的研究生新生见面会上,杨师又对学生们讲了这句话,一时成为研究生中的典故。我想,这就是杨师对他治史生涯的体会与感悟吧。在我从杨师读研的那几年,他不但忙于宋史研究室的杂事,又醉心于学术研究。他在这一时期创造了自己学术生涯的一个高峰,却也很辛苦,有时不免为病所累。师兄魏殿金觉得不忍,不止一次地说:“我们再也不能让杨老师做学问了。”有一次,杨师笑呵呵地说:“我现在只做三件事,第一是《十至十四世纪中韩关系史料汇编》,第二是《宋丽关系史研究》,第三是《两宋文化史研究》。这三件事一了,就不做学问了,我要去写一部自传体的小说。”很多年后,我没有等来他的小说,却等来了他的《沈括全集》,仍是那样苦心孤诣的功夫,仍是那样呕心沥血的作品。杨师的人生,早就和历史研究紧紧联系在一起,再也不能分了。他可谓是甘坐冷板凳的读书人,勤于耕种的老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