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思轩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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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师《慎思轩文存》读后一

包伟民包伟民,北京大学博士,浙江大学历史系原系主任、教授、博导,中国人民大学特聘教授、博导,国家级长江学者,中国宋史研究会现任会长。

杨渭生老师编集平生所著,为《慎思轩文存》,赐我先读,命我作文。惶恐之余,踌躇再三。老师于我,既尊且亲,承教聆训逾三十年,尽管不敢僭越,谬称知己,我于老师知之略多,庶近事实。尽管如此,限于学识,更因对影响了老师那一辈学者学术成长道路的时代背景之疏远与隔阂,唯恐未能阐发前辈学者的为学路径与处世胸襟,竟迟迟未能提笔。转念一想,老师于晚辈,常待以恕道,设有无知妄论,老师必当如同当年批改课堂作业,虽不免朱批满篇,终置之于宽容一笑。于是释然,谨言读后感想。

《文存》附有老师的著述总目,内容之丰富,涉及研究面之广泛,读者诸君自可研判,我无法据此判断老师一生著述的总字数,不过入选《文存》者,仅为其中很少的一部分明矣。若仅就《文存》所编录者而言,有几个特点不得不述。

老师一生治学,其所涉猎的领域之广泛,是相当突出的,此前我其实并未完全了解。我在大学本科的“宋史”选修课上认识老师,本以为老师与自己一样,局限于宋代历史研究一个领域,拜读了《文存》后,才发现老师的研究领域别有天地,在宋代历史——尤其是宋代历史人物研究之外,老师的史笔还指向了历史典籍、近代史、中韩关系史、海外华侨史等等,甚至还探讨过中日关系史上的钓鱼岛问题。如果翻阅一下著述总目,更可以发现老师在目录学与图书馆学等领域也颇有著述,我在硕士研究生阶段经常翻阅利用的几部重要目录书,例如《杭州大学图书馆善本书目》等,就都是老师与另外两位编者合作编集的。古人治学,一向强调会通、博识,既要总诗、书、礼、乐而会于一手,又不能周秦不相因,古今成间隔。用当今时髦的话来讲,就是要重视“科际整合”。不过言易行难,在今天的学界,举目多是断代史专家,少有会通之才。前辈学者,虽然并没有整天将“方法论”挂在嘴边,但得益于全面的学术训练,浸淫于传统学术思想,既无观念的束缚,更少心有余而力不足之困窘,于是能纵横史海,自然天成。后生晚辈与之的差距,大概也就在这里了。

也正因此,老师曾经从事的一些专题研究,如果换作我,肯定是不得不敬告不敏的。例如《宋代科学技术述略》一文,讨论归纳宋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其所涉及的内容,就绝非仅具备一般的文史知识者所能胜任。又如老师还有不少文字探讨释道,无论是收录于《文存》的《千古名禅两儒僧——智圆与契嵩》,还是未收录于《文存》的多文,例如《义通、谛观与天台宗》、《禅宗东传与智宗坦然》等等,无疑都体现了老师深厚的佛学修养。

与其同时代的其他学者一样,老师极为重视历史文献的辑录与整理,将之视为史学研究的基础工作,曾为之投入大量的时间与精力。记得我还在北京大学读书时,老师为了整理沈括文集,就曾命我到北京图书馆善本室,替他抄录《苏沈良方》的有关资料。及至21世纪初,老师已经退休,一年中大多时间在香港侍亲。当时浙江大学有关部门计划整理出版《浙江文献集成》,我想起老师的多年夙愿,遂贸然替老师上报了整理《沈括全集》的计划,促使其列入了《集成》的第一辑目录。但对年逾古稀的老师能否接受这项任务,心里不免惴惴。后来老师回家,我一向他汇报,老师即一口应承。在接下来的数年之中,老师焚膏继晷,并在《集成》主事方多次爽约时也从不抱怨,终于在2011年由浙江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了汇集沈括所有存世文稿、经过精心校勘的《沈括全集》。关于沈括这位在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历史上最为重要人物的文集,终于有了一个最佳版本。沈存中氏的存世文字,除传统士大夫的诗赋书札之外,涉及面之广,恐无出其右者。四库馆臣曾称:“括在北宋学问最为博洽,于当代掌故及天文算法钟律尤所究心。”若非学识渊博者如老师出手,其他只具备一般古汉语知识的整理者,恐怕是无法胜任这项工作的。老师之佳惠学界者,多矣。

后来老师告诉我,原来他也曾花费数十年时间,编集整理了宋代历史上另一位重要人物的文集——《司马光全集》。但由于经费无从着落,出版至今无望。近年来,随着学术大跃进,且不说工商政法等“有用”领域生产文字垃圾的豪气,即如文史等领域,在权位者也常常只愁有经费而无书稿,相比之下,更不禁令人感慨系之了。

据我个人的了解来讲,还必须指出的是,在任教职的最后一二十年里,另一件花费老师精力与时间较多的事情,是参与学术研究的组织工作。在20世纪80—90年代的杭州大学宋史研究室,由徐絜民(规)师任主任,杨师任副主任。絜民师拙于俗务,老师作为宋史室副主任、絜民师的助手,包揽了几乎所有烦杂的行政社会事务。老师在处理此类事务时之细心、之周到,为人们所熟知。又如,1985年5月,杭州大学与北京大学联合主办中国首届宋史国际学术研讨会(杭州会议),老师时任组织委员会常务副秘书长,所有一切会务组织工作、对外对内联络事务,均为老师操办,工作细致、周到、圆满,为邓恭三(广铭)师多次赞扬,给予很好的评价。与会美籍华人学者张春树教授亦在大会上发言赞颂会务工作的圆满成功,给予很高的评价。邓师在北京与河北大学漆侠先生联合主办中国第二届宋史国际研讨会时,特地邀请老师前去主持会务,邓师与漆侠先生对此曾多次点赞,深表谢意。可惜与这些工作相关的文字,全被老师删略,未收录于《文存》,不过著述总目中已有如实记录。对于一个学术研究领域而言,高明的组织工作的贡献,有时候是绝不亚于几篇专题研究文字的。而对于一个学者来说,成功的学术组织工作,则无疑反映着一种全面的分析观察能力。

杜工部有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真乃千古之绝论。《文存》之所收录者,篇幅上虽不及某些高产者之宏富,但其一辞一论,哪一句不是老师呕心沥血之所作,不记录着老师所处那个时代的学术风貎,读来不使人受益呢?由此可知,命题作文之役,实乃老师一向偏爱于我的又一次体现。

谢谢杨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