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金瓶梅》成书年代考
《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到底是谁?四百年来一直是个谜。《金瓶梅》又成书于何时?也一直困扰着金学界。探究它的写作年代对于揭开作者之谜,研究其反映的历史及其思想,无异于一把开启封闭之门的钥匙。
经过比较分析,笔者认为《金瓶梅》成书于隆庆朝(1567—1572)前后,最早不过嘉靖七年(1528),迟则嘉靖末年,至迟不过万历二十四年(1596),详见下文。
一 有关成书年代考证的概述
对《金瓶梅》成书于何时,许多学者都做过研究,其主要观点大致有以下几点。
吴晗认为成书年代大约在万历十年至三十年(1582—1602),退一步说,最早也不能早于隆庆二年(1568),最晚也不能晚于万历三十四年(1606)。[27]
郑振铎认为最早不能在万历三十年(1602)以前流行于世。[28]
魏子云认为《金瓶梅》全稿最早出现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持有人是沈德符,“可以确定《金瓶梅》成书,当在万历末年,绝对不能在万历中期,这点应是可以确定的”[29]。
周钧韬认为成书在隆庆朝前后,上限不过嘉靖四十年(1561),下限不过万历十一年(1583)。[30]
徐朔方认为成书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至万历元年(1573)。并在《汤显祖和金瓶梅》一文中说:“《金瓶梅》写定最早不超过嘉靖二十六年。”[31]
梅节依据新河凿成、南河南徙,断定词话本的成书必在嘉靖以后,其上限不能早于万历五年(1577)八月,进一步明确在万历十年(1582)。[32]
图1-3-1 日本大安本《金瓶梅词话》第一卷扉页——1963年日本大安株式会社以棲息堂藏本为主,采用慈眼堂藏本496个单面页出版。94回采用中土本两个单面页,因此大安本仍然是个百衲本。梅节先生认为大安本虽然文字清晰度不如中土本,但是保持了原刻素洁的面目,因此梅节校订的《新刻金瓶梅词话》即以大安本为底本。
黄霖提出成书于万历二十年(1592)前后的观点。[33]
孙逊从第二回西门庆请王婆做媒,第三回西门庆与潘金莲问年龄等方面考究,认为种种迹象表明“《金瓶梅》成书在嘉靖中期是可能的”[34]。
卜键详考李开先之生平与宦迹游踪,兼及谱系谪庶之辨析,得出《金瓶梅》成书于嘉靖后期的结论。[35]
此外,日本学者对此问题也有研究。鸟居久靖《金瓶梅编年稿》认为成书在万历三十七年(1609)。后藤基已认为《金瓶梅》大约完成于16世纪后半叶,作者为嘉靖、隆庆、万历年间人氏。[36]
上述观点均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彼此差异较大,对上述作者的考证与观点,其他学者提出了反驳。例如吴晗先生认定成书时间为万历中期,依赖于朝廷向太仆寺支取马价银等事例,他认为《金瓶梅词话》“包含万历十年以后的史实,则其著作的最早时期必在万历十年以后”[37]。而周钧韬则认为支取马价银并非万历朝独有,在嘉靖时也大量支取,“不过不如万历时频繁而已”,吴晗的考证混淆了史实。[38]
从上述的考证可以看出,各家都想得出一个准确的时间概念,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往往力求准确,却不能精确。作为学术考证,笔者认为应当求同存异,尽可能地由大至小,划出一定的认同范围,好比哥德巴赫想,先3+1,再2+1,再求1+1,逐渐缩小包围圈,则底谜日渐显露。
二 成书年代的上限
笔者认为《金瓶梅》成书年代的上限不过嘉靖七年(1528),尽管比普遍认为的成书年代要早些,但是有史实根据,且是准确的,笔者的依据主要认定是关于忠靖冠的记录。
《金瓶梅》的服饰描写很丰富,服饰留下了时代的痕迹,在许多章节写了西门庆穿戴忠靖冠、忠靖巾的情节。
西门庆戴忠靖冠,丝绒鹤氅,白绫袄子。(第46回)
西门庆梳洗完毕,戴上忠靖冠,穿着外盖衣服,一个在书房里坐。(第55回)
西门庆头戴忠靖冠,身穿柳绿纬罗直身,粉头靴儿。(第56回)
头戴忠靖冠,身穿青水纬罗直身,粉头皂靴。(第61回)
午间戴着白忠靖巾,便同应伯爵,骑马往谢希大家吃生日酒。……西门庆身材凛凛,语话非俗,一表人才,轩昂出众;头戴白缎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绒鹤氅,脚下粉底皂靴。……西门庆头戴忠靖冠,便衣出来迎接。(第69回)
戴着毡忠靖巾,貂鼠暖耳,绿绒补子鹤褶,粉底皂靴。(第77回)
忠靖冠是一种硬质的巾帽,帽上有梁,帽的两侧与后面缀有一片边呈起伏波形的装饰墙片,帽后有两支向上的帽翅。忠靖冠是嘉靖七年才出现的冠帽,《明史·舆服志三》记载:“七年,既定燕居法服之制。阁臣张璁因言:‘品官燕服之服未有明制,诡异之徒,竞为奇服,以乱典章,乞更法古元端,别为简易之制,昭布天下,使贵贱有等。’”嘉靖皇帝遂复制《忠靖冠服图》颁礼部,礼部以图说形式颁布天下,如敕奉行。忠靖冠取意“进思尽忠,退思补过”。按规定,忠靖冠“在京许七品以上官,及八品以上翰林院、国子监、行人司在外许多方面官及各府堂官,州县正堂、儒学教官服之。武官止都督以上,其余不许滥服。按忠靖冠,仿古元冠,冠匡如制,三梁各压以金线,边以金缘之。四品以下去金缘,以浅色丝线。忠静服仿古元端,服色用深青以纻丝纱罗为之。三品以上云,四品以下素,缘以蓝青,前后饰本等花样,补子深衣用玉色,素带如古大夫之带制,青衣绿缘边并里,素履,青绿绦结,白袜”。此处深衣指衬衣、内衣,不是秦汉时期的深衣概念。
图1-3-2 明嘉靖皇帝画像——明世宗朱厚熜(1507—1566),明代第十一代皇帝,宪宗之孙,兴献王朱祐杬之子,武宗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即位,次年改年号为嘉靖。世宗总揽内外大政,皇权高度集中。迷信方士,尊尚道教。二十一年(1542)移居西苑,日求长生,不问朝政。致使首辅严嵩专国二十年,吞没军饷,吏治败坏,边事废弛,倭寇频扰东南沿海。死后庙号世宗,葬永陵。
图1-3-3 忠靖冠实物——忠靖冠是明嘉靖七年(1529)出现的冠帽,取“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之意。
忠靖冠的问世是为士大夫服务的。“此卿大夫之章,非士人之服也。”[39]西门庆在未做官前,就没有穿戴忠靖冠,等到花钱买了金吾卫千户之职后,他就戴上忠靖冠了。《明史·舆服志》规定:“四品以下去金缘以浅色丝线。”西门庆的职官是个五品职务。万历二年(1574)禁举人、监生、生儒僭用忠靖冠。
按历史规律,作者成书只会写前朝已有的,而绝对不会出现作者成书时未见的后朝事件与史实的。因此,根据书中忠靖冠只在嘉靖七年(1529)才出现的史实,我们可以说成书最早不过嘉靖七年是可以作为定论的。
忠靖冠制度规定在补服内要衬以玉色衬衣,《金瓶梅》第31回中玉色的衬衣的记录,是合于时制的。西门庆吩咐玉箫“要那件玄色匾金补子,系布圆领、玉色衬衣穿”。按《明史·舆服志》规定:明初所定官员公服、常服,必须衬白纱中单。嘉靖年间所定忠靖冠制度,规定在补服内要衬以玉色衬衣。
三 成书年代的下限
《金瓶梅》第51回,西门庆吃了胡僧药后与潘金莲同房,“不想傍边蹲着一个白狮子猫儿,看见动旦,不知当做甚物件儿,扑向前用爪儿来挝。这西门庆在上,又将手中拿的洒金老鸦扇儿,只顾引斗它耍子。被妇人夺过扇子,把猫尽力打了一扇把子,打出帐子外去了”。
研德先生在《金瓶小景》中指出这完全是仇十洲一幅春画的说明。[40]笔者有同感,确实在仇十洲的春宫画中有类似的画面。
明中叶以降,社会不以纵谈房帏秘事为耻,春宫画流布社会,由宫廷下延民间,并得文人推波助澜。[41]民间悬挂春宫以避火灾,民间妇女更借此技谋生,天津杨柳青一带是出艳丽名妓的地方,此地也有绘画传统,当地已嫁妇女或待字闺中的女性,都精于此道,而且作为“女红能力”的标准。每年春节前,当地把这些春画当作年画的一种进行销售,这就是有名的“女儿红”。[42]
春画极盛于明代,在《金瓶梅》中颇多反映,许多情节描写类似春画。
第4回“赴巫山潘氏幽欢”,“那妇人云鬓半,酥胸微露,粉面上露出红白来,一径把壶来斟酒,劝那妇人酒。一回推害热,脱了身上绿纱褶子”。
第13回“迎春女隙底私窥”,讲西门庆与李瓶儿勾搭成奸,两人上床交欢,“原来大人家有两层窗寮,外面为窗,里面为寮。妇人打发丫鬟出去,关上里边两扇窗寮,房中掌着灯烛,外边通看不见。这迎春丫鬟,今年十七岁,颇知事体,见他两个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头上簪子挺签破窗寮上纸,往里窥觑,听看了个不亦乐乎”。
第29回“潘金莲兰汤邀午战”,“妇人赤露玉体,止着红绡抹胸儿,盖着红纱衾,枕着鸳鸯枕,在凉席上,睡思正浓”。
从引文中不难看出其描写有着春宫的风格,其区别仅仅是形式的不同,一个是文章,一个是绘画。此外,书中也记录了春画的事例。第13回,李瓶儿送西门庆其老公公花太监从宫中带出的“二十四式春意图”。
内府衢花绫表,牙签锦带妆成。大青大绿细描金,镶嵌斗方干净。女赛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双双帐内惯交锋。解名二十四,春意动关情。
西门庆得到此物后,即拿来给潘金莲看,与潘金莲按照此图卷效于飞之乐。西门庆死后,潘氏与女婿陈经济通奸,也模仿此春宫图卷行事。
《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是生活在不断产生出《金主亮荒淫》《如意君传》《绣榻野史》等“秽书”的时代,[43]春画盛行也在此时,显然,笑笑生在创作《金瓶梅》时是受到了春画的影响,因此该书每叙床笫之事,或多或少能够看到春画中相应或相近的情节。
说到春画,有必要交代研德谈及的春画的作者仇英。
图1-3-4 仇英《吹箫引凤图》——仇英的绘画内容,已淡化了宣扬伦理道德的观念,而热衷于世情人物、人情世态的内容,具有比较强的娱乐性和观赏性。
仇十洲(1494—1561),名英,是明代著名画家,写春高手。他出身寒微,初为漆工,兼彩绘栋宇,后改为绘画。嘉靖二十六年(1547),仇英在著名鉴赏家项元汴家作画,得以目睹项家藏宋元名家画千余幅,加上他的潜心观摩,勤于练习,画艺大进,遂跻身吴门四家之列。仇英精于仕女画,擅长春宫图,形成了仇派仕女画风。他擅长绘宫廷场面,画中常见占有广阔厅堂和露台,以及精细雕刻的建筑背景所衬托的朝臣和宫女,在一幅明代春宫卷的卷首中指明他画了一套“十荣”,即十种不同的性交姿势,但是这些画并没有流传下来,[44]其春画代表作有《燕寝怡情》等。
图1-3-5 明代春宫画《兜售角先生》——类似的场景、情节在“三言”“二拍”等明代小说中常常可以读到。《金瓶梅》也反映了宫中流行春宫画等物品,花太监就曾从宫中带出“二十四式春意图”,交给李瓶儿保管,李瓶儿嫁入西门府之后,就落到了西门庆手中。
对仇英的生卒年有两种说法:一说生于孝宗弘治七年(1494),卒于嘉靖四十年(1561),或嘉靖三十年(1551);另一说生于宪宗成化十八年(1482),卒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45]可见,其卒于嘉靖年间是肯定的。嘉靖帝在位45年,死于1566年,距仇英去世尚有十多年的光景。
仇英画作成熟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其所作春画流布社会当在嘉靖二十六年之前,从《金瓶梅》的描写看,受春画影响是显而容易见的,不仅有春宫情节,更主要体现了当时这一社会风尚,从这个角度讲,仇英春宫在前,《金瓶梅》创作在后,据此推断,《金瓶梅》成书应在嘉靖末年。
图1-3-6 吴晓铃藏洁本崇祯本底26回首页书影——吴晓玲藏有一部大字精抄的《钞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无眉批类注,删去秽语。
佐证嘉靖末年成书的依根据尚有屠本畯的记录,最早记载《金瓶梅》作者的是屠本峻,他在万历三十五年(1607)的《山林经济籍》中写道:“相传嘉靖间,有人为陆都督炳诬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寂,托之《金瓶梅》。”[46]此外,屠文还记载万历三十七年(1609)袁中郎兄弟已有了《金瓶梅》全稿。
《金瓶梅》最早的抄本是董其昌万历二十四年(1596)见到的,根据袁中郎写于万历二十四年的《致董思白书》提及的事情可以知道,1596年董其昌从北京某处得到《金瓶梅》开头部分,不足全书的1/3,换言之,万历二十四年即有《金瓶梅》的抄本流行。
有关记录表明,1597年袁中郎与董其昌讨论《金瓶梅》,万历四十五年(1617),《金瓶梅》第一次付印。[47]
从上述引文中不难看出,《金瓶梅》的抄本流行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那么,可以推论《金瓶梅》成书的下限在嘉靖末年,最迟不过万历二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