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研究年编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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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国艾克斯—马赛大学的演讲

尊敬的校长先生,尊敬的副市长女士,各位副校长,各位教授,各位朋友:

下午好!

首先我对你们慷慨地授予我这个学位表示衷心的感谢,同时我内心也感觉到很惶恐。因为我从小就对能够上大学的人非常崇拜,感觉大学里能够获得博士学位的人应该和我不一样,他们应该是神。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的名字能够和博士产生联系,更别说是和法国一所著名大学的博士产生联系。但是校长先生刚才说了,我已经成为这所著名大学的一员,我已经成为艾克斯—马赛大学的荣誉博士。来以前我和我太太也开玩笑,我要去领取博士学位了,你在家里面准备一点饺子吧。她说,也不是个真的嘛,是个假的博士。我说真博士成千上万,假博士一年才有一个。我相信等我从法国回去的时候,迎接我的肯定是一顿非常丰盛的饭。

像校长先生所说的一样,我和艾克斯—马赛大学确实有非常亲密的联系。中国当代作家中来得次数最多的就是我,当时我也没想到这样频繁的来往会导致今天这样。因为在中国一个人一旦黄袍加身之后,就当皇帝啦。我今天也是黄袍加身啦,但愿这黄袍不是皇帝的新衣。总而言之,我心里确实是很感动的,也非常地紧张。我最紧张的是我没有学问,但是穿上了这样的袍子,得到了这么高的荣誉。尽管我年纪已经快60岁了,但是今后我一定好好学习,争取做出一点成绩来,免得这黄袍蒙受耻辱。

最近几年因为睡不着觉,我也经常在回想我的作品在法国被翻译成法语的过程。毫无疑问,法国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兴趣和热情是全世界最高的,翻译成法文的中国当代作家的数量也是最多的。我个人应该是在中国当代作家中被翻译成法文作品最多的一个。像杜特莱教授、尚德兰教授、林亚玲女士、尚多礼先生还有一位我不太记得名字的翻译,他们一直以来都在非常勤奋地翻译我的小说。所以正是因为他们的努力,我在2002年的时候就获得了法国“儒尔·巴泰庸”外国文学奖。当时和我同时获得这个奖项的就是杜特莱先生,2004年我获得法兰西文化艺术骑士勋章,今天我又获得了这个光荣的学位。这一切都是因为翻译家的勤奋的工作,让我的作品变成了法文,让很多法国读者读到了我的书。因此我要对翻译家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当然我也要感谢法国seuil出版社的编辑安妮女士。我想我的书肯定让他们出版社赔了很多钱,但他们一直在出我的书。但愿我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让他们出版社把赔了的钱又赚回来。我还要感谢艾克斯这座美丽的小城市,我每一次来都受到了当地人民的盛情接待,这里有好几位义工,像安妮女士,每一次我来都是她开着车去接,拉着我去参观了很多名胜古迹。她开车的速度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她的车不是车,而是一匹烈马,我昨天上午才知道她原来是赛车运动员出身。

艾克斯是座非常美丽的城市,而且历史上也出现了像塞尚、左拉这样一些伟大的艺术家。我来这个城市这么多次,对我的文学创作也产生了非常积极的影响。很多文学批评家都在研究我的小说受到了哪些外国文学家的影响,但是他们忽略了一点,我的小说实际上也受到了很多外国画家的影响。我记得1985年我在北京的解放军艺术学院读书的时候,书桌上就放着塞尚、梵·高、莫奈这些画家的画册,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用文字来表现色彩,用文字把画家用色彩所表现的精神表现出来,所以诸如梵·高笔下像燃烧的火苗的树、旋转的星空,都在我的小说里有改头换面的表现。塞尚的绘画对我的小说也是很有影响的,塞尚告诉我一个道理,一个艺术家一定要耐心,一定要坐下来慢慢地画、慢慢地写。他几十年来不厌其烦地画他对面的那座山,我的小说里,也在几十年来不厌其烦地描写一个叫高密东北乡的地方。由此我也想到尽管很多艺术门类不同,但是道理是一样的。任何一个门类的艺术家想要创新的话,都要广泛地借鉴其他艺术门类的作品。我个人的经验实际上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我从法国画家、欧洲其他国家的画家那里学到的东西一点不比我从外国作家那里学到的东西少。

我想我之所以成为这样一个作家,我的小说之所以是现在这样一种面貌,确实是跟我从小的生活和我的故乡密切相关的。在我的童年生活中,我感到历史和现实是始终交织在一起,因为历史是通过一种传说的方式,一种话语的方式,在不断向我们展示它的存在。另外一点,我始终感觉到,人的世界是和鬼神的世界密切地交织在一起的。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我认为,所有的死人都是可以经常回来看望活人的。所有鬼和神都与人生活在一起。这两个问题,也是瑞典文学院在给我的颁奖词里所概括的:幻觉与现实、历史与现实的关系。

非常不好意思,因为我的发言让校长先生他们站在这里,所以我说到这里结束了,非常感谢。

(2014年9月19日,莫言接受法国艾克斯—马赛大学荣誉博士学位时所做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