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李武兵抒情诗选》即将出版,厚厚的上下两册,规模壮观。这是武兵的生命寄托,心血结晶;也是武兵的成就,对中国诗坛的贡献。
屈指算来,差不多有四十年了,那时我在天津刚复刊的《新港》文学月刊社工作,武兵已是文坛活跃的青年诗人,自然成为我们编辑部重点约稿对象。记得武兵第一次寄来的是一组反映铁道兵在东北兴安岭筑路生活的诗,仿佛一缕清风吹进编辑部,诗歌编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给大家朗诵起来。这些诗,很快便在刊物上发表了。以后,武兵不断有新作寄来,我们也就接连予以发表。在这些工作交往中,我和武兵成为了文友。
说起来也是一种缘分,没过多久,我从天津调到北京,从地方转入部队,所去之处正是武兵所在的铁道兵创作组。这样一来,我们就又成为了战友。
报到后,我即去东北、内蒙古和青藏高原铁道兵筑路部队,深入生活半年时间。武兵自动管起我的后勤,他总是计算着我的行踪,把一些信件及时转到我手中;一些和家里有关的事情,他便和我在保定的妻子取得联系。每件事情,都有详细记录,细心热心,助人为乐,好像他就是应该这样做,不给人丝毫刻意的感觉。这种战友之情、兄弟之情,每当想起,我总是感到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后来,铁道兵参加引滦入津工程建设,创作组要撰写一部报告文学集《地球上留下的痕迹》。武兵最早赶赴工地进行采访,写了一篇感人泪下的报告文学作品《这是爱的交响曲》。同时还写了许多诗,寄给报纸杂志,编辑同志们都很快回了信,决定不惜版面,成组发表,还要武兵附记写作的经验体会。他们把武兵关于引滦工地的诗,称之为“引滦诗”,赞扬这些诗有生活,有激情,在当前的诗风中是难得的,是引滦精神的赞歌;我国当前的诗坛上,急需要这种直接反映“四化”建设者生活的正气歌,给人鼓舞提神。并且说,这些诗是武兵在诗歌创作上的突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随即将武兵这些诗汇编一起,题名《瑰宝集——献给引滦入津工程的建设者》出版,受到社会广泛好评。我为武兵助兴加油,写了一篇读后记,附印在书的后边。
那时,铁道兵创作组是有一种雄心壮志的,一定要写出无愧于铁道兵的战斗风貌、英雄品质,及其所创造的光辉业绩的作品。但是,没过多久,铁道兵撤编了,武兵去了总政群众工作部,我去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不幸的是,时间不长,武兵就病了,不仅离开了工作岗位,也中断了诗的创作。这对武兵来说,无疑是一种沉重的打击。我理解他的那种失落心情。记得一九六一年冬季,我去看望病中的孙犁同志,谈到了写作问题,这很使他黯然。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有一位演员,最近谈到,因为生理的原因,停止了舞台生活,很感痛苦。这种心情我是能体会的。其实,不只艺术,别的职业也一样,一旦被迫停止,总是很难过的。人,总是不甘寂寞的啊!”就在这次见面之后,我为孙犁同志编辑了散文集《津门小集》,他非常高兴,在《后记》中写道:“我感激得无话可说。淮舟同志辑录这些短文,是对我养病期间很大的一种帮助,一种鼓励和一种安慰。”此后二三年间,我又协助孙犁同志编辑了《风云初记》《文学短论》《文艺学习》《白洋淀之曲》和《旧篇新缀》等书,他自己还写了《黄鹂》《石子》《某村旧事》《回忆沙可夫同志》《清明时节——回忆邵子南同志》等散文。
那么,我能给武兵做些什么事吗?想来想去,还是爱莫能助,无可奈何!可是我又总想缓解他的苦烦,哪怕是能给他带来一点儿欣慰和欢快也好吧!于是,我建议武兵,写诗加重病症,那就练字习画,这也许会有益身心,还可能在艺术上另辟蹊径。武兵还真买了笔墨纸张,但并没有做下去。这也不难理解,因为他的心里,完全被诗所占据,要做什么只能是写诗,别无选择,没有他途。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武兵的病情时有轻重,并没有明显好转。每次见面,除了问候他的身体,多是谈些山南海北,怕引起他的伤心,我几乎不再谈诗。十年前,我们又搬到同一大院居住,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我却仍然有意回避写诗这一话题。直到去年,有一次见面,武兵郑重地对我说:
“我又写诗了。”
“好啊!”我高兴地说,这是我多年来所希望的,也说明武兵的身体,有了好转。
“有些我试着发在了网上。”武兵接着说,“反映还可以。”
我知道武兵一向谦虚谨慎,即使对我这无话不谈的老友,谈起自己的成绩,也总是不把话说满。我便问他的爱人,网上对武兵的诗歌,都有些什么反映。武兵的爱人一向爽快,实诚,她就自己记得的,讲了三点:一、能看懂;二、受感动;三、有教益。我想,网友能给予这样的评价,说明武兵的诗是受群众欢迎的,是好诗。于是我便建议武兵结集出书,经过慎重考虑,他从以前出版的《三月梨花飞》《放歌山水间》《三叶集》《乡恋》《瑰宝集》《蓝色的恋情》《爱·心之吻》等诗集中,精选出一部分作为上册;把近期所写的诗编为下册,书名定为《李武兵抒情诗选》。我从头至尾看过后,感到惊奇、惊喜,对武兵和他的爱人说了这样一句话:“这是对武兵三十年来所受病痛折磨的最好的补偿。”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但在他们的眼睛里却都含满了泪水。
从武兵这部抒情诗选,能够鲜明地看出他的创作所走过的道路,这使我记起孙犁同志在谈诗的一篇文章中所写的两段话:
中国的新诗,从诞生就是欧化的成分居多,受外来影响较大。但这究系形式,并不妨碍中国新诗的作者,发挥其天才及热力,为中华民族的兴盛而呼号。实际上,每当变革之期,都有代表这一时代的歌者,应运而生,做雄鸡之唱,风靡一代。中国新诗的形式,恐怕就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这是无法挽回的,也无法改变的。
与人民的现实生活及当前的命运相结合,不断产生自己的歌手。他们的成功之作,多在早期,即青春热情火旺之时。这种热情多是单纯的,无私的,并没有其他干扰。及至晚期,经过各种消磨,大多失去朝气,影响也就渐渐微弱。
武兵写诗走的也是这条道路,有所不同之处,也是他的难能可贵之处,是他经受了几十年的疾病折磨,炼狱煎熬,最终并没有失去朝气,而是浴火重生,凤凰涅槃,焕发青春,放出异彩。
关于武兵以前的诗,我的看法,可以引用评论《瑰宝集》一文所写:“这是丰盛的生活之果,被武兵采撷,又奉献给读者。在火热的斗争生活之中,他被那些先进事迹和模范人物深深感动,又把自己的这种深切感受化为诗情,去打动读者的心。武兵很注意 ‘诗须有情’。情是诗之女神的青春,诗行是感情之潮的流动;诗行里活跃着的,都是有色彩、有生命的感情。诗的意境美,诗的语言美,主要是靠诗人自己在感受生活和进行创作的时候,由激发出的感情之波推涌着,很自然地流淌出来的。”就是诗人用自己的感情,拥抱外部世界所结出的果实,被诗人高度赞颂的人情美和人性美。这样,读者受到了感动的力量,鼓舞的力量,启示的力量和教育的力量。
与丰盛的生活之果相比较,武兵近期的诗,可以说是璀璨的心灵之花。所写心灵,虽然是主观的,但并不是封闭的、孤独的,而是渗透着外部世界,融合着社会生活,凝结成的内心世界。也不是空虚的、玄乎的,而是很实在、很具体的,亲情乡情,爱情友情,田园山川,衣食住行。不过这些也都只是缘起和依托,只是绿叶,映衬着诗人的灵魂。
一首《我心上的号坊塆》,写故乡,不是告知读者有趣的儿时生活情景,而是诉说一种无边无际在心海里蔓延,在血脉里奔突不息的乡土之恋,刻在骨头上的留痕,灵魂里的烙印。
一首《石磨吟》,虽然讲述的是母亲一生推磨的情景,但诗人向读者展现的则是自己那颗对母亲疼爱的心。在母亲去世时,望着母亲平静的倦容,总听见磨声还在响动,在心里摩擦生疼。
一首《最想亲近乡情》,正是因为莲藕、水草、菱角和鸡头米的根,亲热地盘在诗人心上生长,并且深入血液,家乡的青菱湖景才永远年轻,美丽动人。
《老了,我还是一棵树》中,有这样一段:
老树更想宁静
沉稳地站着
仍然喜欢阳光,空气
喜欢在微风里摇动叶子自言自语
或是用心回忆年轻时唱过的歌曲
有时,也喜欢路过的白云
慢条斯理地栖息在肩上
树冠变得年轻,潇洒自如
细细的低语藏在云里
带给远处的青山和亲人
叙说心底的眷顾
这是心之声,也是诗人之魂。
诗人的思绪还不时飞到仙乡佛界,看到禅起禅坐,超度经棚;听到天籁之声,罄声经声。但他并未出家出世,看破红尘,而是把这些视为一种修行。正如《梦中的火柴》所写:
修禅——坐忘自己
一生一世只为了一次燃烧
生命因此而辉煌
这就是毕生练成的两个字
境界
又如《走进普陀寺》,摘录一段:
走进普陀寺
就这样让心挨近一棵树
好像春天是从土壤里冬眠之后
步入树根
再钻进树干
爬到枝头吐叶绽花
布置叫人欢天喜地的风景
总观武兵近期的诗,一是仍然写得很实,让人容易记住;一是因为写他的人生经历、人生体验、人生感悟,冶炼升华,又让人有一种很空灵的感觉,耐人咀嚼,余味无穷,从而给人一种陶冶的力量,感召的力量,洗礼的力量和净化的力量。读着这些诗,我的感觉和心情,很像武兵《听山溪》一诗所写:
这样天天亲近山溪
夜夜听溪流的水声
水声就走进我的生命里
擦拭我的心镜
心越拭越明
难怪那些小鱼小虾也不远十里八里
赶来听这里的水声……
这里,我要特别向读者推荐《致山鹰》这首诗,一是我非常喜欢,二是在我看来,这就是武兵的人生写照。一只山鹰遭遇一场狂啸风暴,在孤独的悬崖上立足,铁爪扎入石缝里渗出血来,终于熬过黑夜、山风和冷雨,黎明不再遥远:
鹰翔长空,回望山崖
那铁爪留下的血迹
已经在生命中燃烧成火焰
照亮视界里的山川河流
让永不言败的誓言
播种阳光
武兵现在仍然经受着疾患的困扰,但他已经和疾病能够做到同生共存。实际上,武兵和诗,也是同生共存,只要生命不息,他就会写诗,写出好诗。我想广大的读者,会喜欢武兵的诗;中国的新诗历史,会记下他的名字。
二〇一七年三月于北京莲花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