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蟋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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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很可爱。”约翰说,“真是可爱极了。他一般总是睡着的,是吗?”

“瞧你说的,约翰!不是的!”

“噢,”约翰沉思着说,“我以为他的眼睛老是闭着的呢。喂,你好啊!”

“天啊,约翰,你讲的话有多吓人哟!”

“他那样把眼睛向上翻着可不大对劲儿!”运货工惊慌失措地说,“是吗?你瞧,他是那样同时眨巴着两只眼睛;再瞧他的嘴!他喘得像金银鱼似的呢!”

“你真不配做爸爸,你真不配哟。”多特说,表现出一个经验丰富的主妇的全部尊严,“你怎么会知道孩子们害的那些大灾小病哟,约翰?恐怕你甚至连那些名词儿都不知道吧,你这傻瓜。”于是,她把孩子换到左臂,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使他安静下来;她一边笑着,一边拧她丈夫的耳朵。

“我是不知道。”约翰边说边脱下外衣,“那是事实,多特。我对这些懂得不多。我只知道今晚我和大风斗得可真够苦的,回家时刮了一路东北风,一直刮进车子里。”

“是这样吗,可怜的老头儿。”皮瑞宾格尔太太叫道,接着立刻忙碌起来,“来,蒂里,把乖宝宝抱去,我要干的事情可多呢。哎哟,我简直能把小宝宝亲得憋不过气来,我真能哩!走开,波瑟,我的好狗儿!走开!我这就煮茶,约翰;然后我再来帮你整理包裹,我会勤快忙碌得像只蜜蜂!‘那小家伙怎样……’后面是什么来着,你知道吗,约翰。你上学念书时,学过这首‘那小家伙怎样……’的歌吗,约翰?”

“我不太会唱这首歌。”约翰回答,“有一回我差不多学会了。可是我敢说,我恐怕只会把它唱得一塌糊涂呢。”

“哈哈。”多特大笑起来。她的笑声是你听到过的最欢快的笑声了,“真是的,你可真是个可爱的糊涂佬儿啊,约翰!”

约翰对这个见解一点也不加反驳,他到屋外叮嘱马夫把马照料妥当;那马夫提着一盏灯,灯光像鬼火似的在门和窗前微微摇曳着。那匹马身高体大,假如我把它的身量告诉你,你不会十分相信的;而它也老了,它的生日早已被人们淡忘了。波瑟感到,它的关心和善意是给全家每一个成员的,对谁都必须不偏不倚,于是,它令人吃惊地不停地跑出跑进。时而,它跑到马圈前,绕着那匹正在被马夫洗刷的老马跑上一圈,汪汪大叫;时而,它佯装撒野,向着女主人猛扑过去,可一下子又滑稽地收住脚步;时而,它猝然将自己湿漉漉的鼻子贴到坐在火炉边育婴矮椅上的蒂里·斯洛博伊的脸上,使得她尖声大叫;一会儿,它对那婴儿表现出一种冒失的关切;一会儿,它绕着火炉走了几遭,然后趴下身来,仿佛它已决定就在这儿过夜;一会儿,它却又站了起来,摇晃着它那节短小的尾巴走到外面去,似乎它刚刚想起了一个约会,于是便小跑着赶去践约。

“喂!茶壶在炉架上搁好了!”多特说。她辛勤地忙碌着,就像一个在玩着“办家家”游戏的孩子,“来,这是冷火腿肉,这是黄油,还有硬皮面包,全在这儿了!这个洗衣篮是用来装小包裹的,约翰,如果你有小包裹的话——约翰,你在哪儿呀?蒂里,不管你在干什么事,可千万别让小宝宝掉到炉格底下去啊!”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斯洛博伊小姐轻松愉快地回绝了这一告诫,可她具备的那种能把这孩子弄出岔子来的才干却是惊人而又罕见的:她曾数次以她特有的那种悄然无声的方式险些结果了这幼小的生命。这个少女身材瘦削,体态直板板的,她的衣裳松散地挂在肩头突出的两块尖骨头上,随时都有掉落下来的危险。她的装束别具一格:一件剪裁奇特的法兰绒罩衣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做了局部的革新,在背后,也总要露出一点她那暗绿色的胸衣或紧身褡来供人们观赏。斯洛博伊小姐几乎对任何事物都要瞪大了眼睛赞叹不已,此外,她还总是无休止地冥想着她的女主人和那婴儿的尽善尽美之处。她判断事物时是很少失误的,可以说,这给她的脑袋和心灵都增添了光彩;虽然这并没有给那婴儿的脑袋带来多少光彩,它不时地被撞在杉木门、大衣橱、楼梯扶手、床柱子以及其他毫不相干的东西上。但尽管如此,这一切只是蒂里·斯洛博伊惊讶感慨的真实结果,因为她看到,她得到了如此仁慈的待遇,并且被安置在这样一个舒适的家庭中。没有人知道斯洛博伊的父母是何许人,蒂里是在一个公共慈善机构被养育成人的。“弃儿”与“宠儿”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可意义上却有着天壤之别,它们表达的完全是两码事。

娇小的皮瑞宾格尔太太同她丈夫一起走回屋来,她使出全身的气力提着衣篮,其实却什么忙也没帮上,因为那篮子是她丈夫拎着的。看到这种情景,你一定会像约翰一样感到好笑。据我想,这一定也使那蟋蟀感到妙趣无穷,听,千真万确,现在它又开始充满激情地唧唧唱开了。

“好家伙!”约翰慢条斯理地说,“我觉得今晚它比往常更加快活了。”

“而且它一定会给我们带来好运气,约翰!它总是这样的。在火炉边上能有一只蟋蟀,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事情了!”

约翰注视着她,仿佛脑海里在想着,她就是他最可宝贵的“蟋蟀”,而且,他十分同意她的话语。可是,这也许是他的一个稍纵即逝的念头,因为他什么也没说。

“我第一次听到它那愉快的细微的声音,约翰,是在你把我带到家来的那个晚上——就是你把我带到我的新家、我当上了这儿的小主妇的那个晚上。差不多是一年以前吧。你记得吗,约翰?”

啊,是的,约翰记得的,我想他一定记得。

“对于我,它那唧唧的声音是多么盛情的欢迎啊!这歌声好像充满了希望与鼓舞。它仿佛在说,你将给我爱抚,给我温存,而不会企求——约翰,那时我可真有点害怕——在你笨拙的小妻子的肩头上去寻找一副成熟的脑筋。”

约翰若有所思地拍了拍妻子的肩头,然后又抚摸着她的头,好像在说:不会,不会,他从来就没有这么期望过;她的肩头和脑袋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也已经心满意足了。而且,他实在是很有理由的,因为她那肩头和脑袋确实很惹人爱。

“它似乎在这么述说的时候,句句都是真话,约翰。我确信,你一直就是我最善良、最体贴、最温存的丈夫。这里是我的幸福的家,约翰;为此,我爱那只蟋蟀!”

“是啊,我也爱它。”运货工说,“我也爱它呢,多特。”

“我爱这只蟋蟀,因为我听过它许许多多次的歌唱,因为它那友善的音乐总是使我思绪万千。有时,在黄昏,当我感到有一点寂寞和忧郁的时候——约翰,那时宝宝还没有出世来陪伴我,家里也不像现在这么热闹——当我想到假如我死去你会是多么的孤独,而假如我还能够知道你失去了我的痛苦,亲爱的,我又会是多么孤独的时候,它唧唧、唧唧、唧唧地在炉边唱了起来,仿佛把另外一个细小的声音送到我的耳畔,它那么悦耳,那么亲切,听到这歌声,我的烦恼便像梦幻一般地消失了。我曾经忧心忡忡,我确实害怕过,约翰,那时我太年轻了,你知道——我害怕我们的婚姻或许会成为一场不相匹配的结合,因为我还是个孩子,你更像是我的监护人而不像我的丈夫;当我害怕,不管你怎么努力,或许你永远不会像你希望并祈祷的那样来爱我的时候,它唧唧、唧唧、唧唧的歌声使我又振作了起来,并给了我新的信心。亲爱的,今晚当我坐着盼你回来的时候,我就在想着这一切;为此,我爱这只蟋蟀!”

“我也爱它。”约翰重复说,“可是,多特!我希望并祈祷我能学着爱你?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这一点,在我把你带到这儿来之前,在你当上这蟋蟀的小女主人之前,我早就学会了,多特!”

她把手在约翰的胳膊上搁了一会儿,神情激动地注视着他,好像想对他说些什么。但紧接着她便在洗衣篮前面跪下来,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话,一边忙着整理包裹。

“今天晚上东西倒没多少,约翰,可是刚才我看见车子后面还有些货物呢。虽然它们给我麻烦,可是运费或许不会少呢,因此我们没有理由再发牢骚了,你说对吗?另外,我敢说,这一路上你已经送出不少货了吧?”

“唔,是的。”约翰说,“真不少呢。”

“咦,这个圆盒子是啥东西呀?我的天!约翰,这是结婚蛋糕啊!”

“只有女人才能猜到它。”约翰赞叹地说道,“一个男人是永远不会想到它的!所以我相信,不管你把结婚蛋糕装进茶叶箱里,藏到可折叠的床架子中,还是放到盛咸鲑鱼的小桶里或其他任何叫人难以相信的东西里,一个女人总可以立刻猜中它。不错,是我到糕饼店取来的。”

“我说不上它有多重,恐怕足有一英担呢!”多特一边叫道,一边使着劲,像是想把它提起来,“这是谁的,约翰?你要把它送到哪儿去呀?”

“看看另一面上的字吧。”约翰说。

“哎呀,约翰!天哪,约翰!”

“是啊,谁能料到呢!”约翰回答说。

“难道说——”多特追问道,她坐到地板上,对着约翰不住地摇头,“这是玩具商格拉夫·泰克尔顿的吗?”

约翰点了点头。

皮瑞宾格尔太太也跟着点起头来,至少点了有五十下。她点头并不是表示同意,而是表示一种目瞪口呆的哀怜和惊愕。此刻她用力紧闭着双唇(它们可不是生来便这样抿得紧紧的,这点我清楚),神色恍惚地细细端量着那善良的运货工。斯洛博伊小姐为了逗孩子,总是喜欢把人们谈话中的只言片语机械地重复出来——不但把它们的意思弄得支离破碎,而且把所有的名词都变换成复数形式。这时,她便这样大声地向那婴儿问话:那么说,就是玩具商人们——格拉夫·泰克尔顿们啰?娃娃可要到糕饼店订些蛋糕来吗?娃娃的爸爸们把盒子带回家时,娃娃的妈妈们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吗?等等,等等。

“这么说,这事真的要发生啰?”多特说,“唔,上学时,我和她还是同学呢,约翰。”

他也许是在思忖着,或差不多在想象着她在学校时的音容笑貌吧。他沉思着,愉快地望着她,但是没有答话。

“他那么大岁数了,根本不配她!约翰,格拉夫·泰克尔顿比你大几岁啊?”

“我倒想知道,今天晚上我一气喝掉的茶要比格拉夫·泰克尔顿在四个晚上喝的多出几杯?”约翰满心欢喜地回答,说着,他把一张椅子挪到圆桌旁边,坐下来吃火腿冷盘了,“说到吃嘛,我只吃那么一丁点儿;可对这一丁点儿,我总是吃得津津有味的,多特。”

这是他在进餐时经常发表的感想。现在即便是这一席话,即便是他的这种天真的错觉(因为他的食欲几乎总是难以满足的,这便断然驳斥了他的话语),也没有在他娇小的妻子的脸上唤起一丝微笑;她站在包裹中间,用脚慢慢地把蛋糕盒从她身边推开,虽然她的眼睛向下看着,却没有对那双纤巧的,她平常十分留意的鞋子看上一眼。她站在那里,凝神沉思着,对约翰和茶点都没有注意(虽然约翰叫了她,并用餐刀嗒嗒地敲着桌子来惊动她),直到他站起身,轻轻碰碰她的手臂时,她才醒悟过来。她抬头看了约翰一会儿,然后便匆匆走到茶盘后面她的座位上,并因为自己的失魂落魄而笑了起来。可是,她的笑不像从前了,她笑的神态和音调都大大改变了。

那只蟋蟀也停止了歌唱。不知什么原因,那屋子里的气氛不像先前那么欢快了,完全不像了。

“这么说,这些就是所有的包裹了,是吗,约翰?”她说道,打破了一阵长久的沉寂。在这段时间里,那忠厚老实的运货工一直在用行动来证实他常爱发表的那种感想中的部分观点——他确实在享受着这顿美餐,只是我们无法承认他只是吃了一丁点儿。“那么,这些就是所有的包裹了,是吗,约翰?”

“就是这些了。”约翰说,“啊呀——不好!我——”他放下手中的刀叉,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说,我竟把那位老先生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老先生?”

“在车子里。”约翰说,“我刚才看他的时候,他在草堆里睡熟了。进屋来之后,我差不多有两次想起了他,可转眼他又从我脑袋里溜走了。哎嗨!快起来吧!我的老伙计!”

约翰手里拿着蜡烛急匆匆地走出门去,最后两句话已经是在门外说的了。

斯洛博伊小姐听到约翰提起那神秘的“老先生”。在她神奇的想象中,她把这个字眼同一些宗教性质的联想搞到了一起。顿时她惊恐万状,倏地从炉边的矮椅上立起身来,走到她女主人的身边寻求保护。在她经过门口的时候,她恰巧同一个年迈的陌生人打了个照面,于是她本能地用她能够抓到的唯一武器向那人杀去,而那武器正好又是那个婴儿。于是一场巨大的骚乱和惊慌接踵而至,波瑟的敏锐则更加剧了这场大乱的程度。因为这只忠实的狗甚至比它的主人考虑得还要周全,它似乎一直在监视那睡着了的老先生,唯恐他会把绑在车后的几棵小杨树苗偷走,这会儿,它仍在死死纠缠着他,事实上,它不但撕咬着他的绑腿套,而且还凶狠地咬住了那些纽扣儿。

“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瞌睡佬儿啊,先生。”等到屋子里恢复了平静,约翰说;老先生光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中间。“我打算问一问你,另外那六个瞌睡佬儿在哪儿啊?[5]这不过是个玩笑,我知道我说得并不高明,可也差不了多少吧?”送货工喃喃地说,同时咯咯地笑出声来,“差不多!”

陌生人长着一头很长的银发,他五官端正,对于一个老人来说,他的面庞轮廓分明,十分清秀,此外,他还有着一双乌黑闪亮的深邃的眼睛。他微笑着四下环顾,然后庄重地俯首向运货工的妻子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