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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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50)

迟大冰扭头一看,卢华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人群。迟大冰正愁没台阶下,卢华等于给他搬来了梯子。他就势一抬屁股,把座位让给了卢华说:“你来得正好,我该去喂马了。”他钻出围观的人群,直奔马棚而去。

诸葛井瑞脸都气白了,当着大伙的面,他不好朝卢华发作,便含蓄地说道:“一盘别开生面的好棋,叫队长你给搅了。”

“跳马。”卢华不理睬诸葛井瑞,起步就跳马,“走哇!秀才!发哪门子愣啊!”

诸葛井瑞一动不动。

“哎!瞧不起我这煤黑子是不是?”

诸葛井瑞还是一动不动。

卢华嘿嘿一笑:“干吗噘嘴,这儿可没拴噘嘴驴的树桩子。”

诸葛井瑞把棋子儿一推:“队长!你另找对手吧!我……我……我去看看演员的道具。”

“我们俩一块儿去看看!”卢华跟着诸葛井瑞离开人群。

诸葛井瑞没有奔向新盖起的房子——图书室,匆匆奔向房后的桦树林。他知道卢华跟在他的身后,脚步迈得更快了。到底还是卢华两条腿比他更有劲,不一会儿,就拦在他的前头:

“小诸葛,这儿没人,你把火气都撒出来吧!”

诸葛井瑞跺跺脚说:“队长,你知道刚才我是什么用意吗?”

“我耳不聋眼不花,怎么会不解你的意思呢?”卢华微微而笑,“你名义上是和老迟下棋,实际上是为那封匿名信。”

“那你为什么故意把这盘棋给搅掉?”

“我是这样想的,老迟他刚刚受了处分,应当多给他一点温暖,少增加一点他的压力。”卢华说,“当然,那封不够实事求是的信,有可能是他写的,那也应当给他一点思考自己错误的时间嘛!”

“队长,个人主义也有各种类型。一个极端利己主义者,常常不是用外力就能改变他的生活脚步的。说得形象一点,就是把咱们那九匹马都套上拽他,他还是走他那条车辙。”诸葛井瑞不服气地争辩着。

“那也要拉,而不能推。”卢华斩钉截铁地回答。

“要是拉不回来呢?”诸葛井瑞不以为然。

“那就属于他的问题了。我们煞费了苦心,睡觉时就能问心无愧。但我们能做的工作没做,能拉一把的,反而推了一把,那就对不起我们同车来的伙伴,也对不起自个的良心。”

“他干的丑事,对得起你吗?他诽谤的不是别人,攻击的正是你呀!我的队长。”诸葛井瑞“哗”的一声撕下一块白桦树皮,“你真想按《圣经》中说的,有人打你左脸,你再伸给他右脸?队长,这样下去你会吃他的亏的!”

“释迦牟尼和耶稣,都是手艺人捏成的泥胎,我不信奉那黄泥堆成的玩意儿。”卢华眨眨眼皮,对诸葛井瑞眯眼笑了,“我那个曾经看管过圆明园的长命爷爷,在我脑瓜儿后边留着‘瓦片头’的时候,就教训过我:‘小华子,对人应该诚实。只许别人对你不仁,你不能对别人不义。’所以我从小学会了吃亏让人。当然啦!这种哲理可能导致你说的那样的结果,但是那责任不在我卢华,而在于对方。所以,我不赞成你再追查那封揭发信,即使这封信真是老迟写的,只当是他背对背地给我提的一点意见就行了。你看怎么样?”

诸葛井瑞忧郁地把手中那块桦树皮往地上一扔,叹了口气说: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人。”

“我也是头一回看到像你这样的同志。”卢华两眼笑成了一条窄缝,“气盛好斗,活像三国演义中的周瑜。”

“队长,我是想为你出这口气呀!”诸葛井瑞委屈地说。

“我是为老迟考虑。”

“小俞同意你这种观点吗?”

“不同意。”

“她……”

“我们最近为这事情拌过嘴。”

“结果?”

“最初,她的嘴噘得也和你刚才差不多,能拴住一头驴。后来,她同意了我的意见。”

“那是你们之间爱情的力量。”

“她还嫌我对她冷哪!我们认识的时间比你们长,可没有你和唐素琴那样的高速度。不是感情因素的作用。”卢华解释着。

“那她为什么同意了你的意见?”

“她想来想去,觉得我是从爱护老迟出发,从垦荒队的全局考虑问题。”

诸葛井瑞低下头,像是沉思着什么。片刻之间,他又把头昂了起来,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凝重地看着卢华。那劲头,就好像不是在看一个他很熟悉的人,而是在注视一个陌生的行者。他把卢华从头发梢一直打量到脚后跟,最后停在卢华那双细长的眼睛上。卢华笑了:

“小诸葛!你……”

“我在琢磨你这个人。”

“我又不是‘圣母’!一个来开荒的煤黑子,可有啥研究头?”

“有。”诸葛井瑞说,“你本身就是一块黑金子,别人把你燃成灰烬,而你还要把光热送给别人。队长,我将来如果能写小说,我一定重重地写上你一笔。”

“秀才,你看我的脸都烧成红猪肝了。”卢华摸了摸他那张黝黑的脸,“你要是再说这话,我可要去找上吊的绳子了!”

诸葛井瑞十分认真地说:“刚到草原时,我给你画的肖像画太浅薄了,那两张画儿,有‘形’无‘神’,今天我好像才捕捉到了你的神韵。等我们串乡演戏回来,一定弥补我的这个遗憾,给你画一张形神兼备的卢华。”

“我不懂你这文绉绉的词儿,秀才!”

“我可全面地认识你了。队长!”

诸葛井瑞和白黎生,第二天就带着一支八个人组成的文工队,背着乐器和简陋的演出道具,踏着开始融化的白雪,奔向了荒原上稀稀落落的屯镇。全队的伙伴们都出来为他们送行,一直到他们的身影儿消失在雪原上为止。

文化播种队走了约莫个把月的样子,垦荒队的春播也开始了。农历二月中旬,已是阳历三月下旬光景,虽然融雪的荒原还没有脱去它的素装,显露出北大荒土地的原色,可是垦荒队用血汗开出来的几十垧处女地,却已然化冻苏醒,在冒着雪水蒸气的荒原上,首先露出像鲇鱼脊背一样的黑土。草妞儿随文化播种队出发之前,曾对卢华详尽地交代了播种春麦的时间,叫作“种在冰天,收在火季”。麦种抗寒力强,要及早投入抢种。卢华言听计从,集中优势兵力,在三月二十一日这天,打响了抢播春麦的战役。

盖房“叮当”的锤子声听不见了。

大锯断木的“嚓嚓”声也停止了。

男女垦荒兵倾巢出动,冒着料峭的春寒走上了处女地。本来,按照卢华的布置,春播工作干得井井有条:男兵们跟着拖拉机和播种机播种,女兵们负责给播得不深的麦种盖土。迟大冰和几个体力比较差的伙伴,在播种机漏播的地头地脑干人工补种工作。但是,到了接近播种尾声时,有一天大伙正在地头吃饭,迟大冰来到卢华面前,当众向卢华请求说:“老卢,去年秋耕时我没‘拉稀’,今年让我干这补种的活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你看,能不能让我去干几天苦活?贺大个子扛着麻袋往机篓里倒麦种太累了,我想和老贺换换班,我去干那扛麻包的活!”

卢华回答道:“老迟,你身体顶不住,一麻袋麦种有二百多斤,你……”

“老卢!我要改变同志们对我的印象,就得多付出些汗水。”迟大冰坚持自己的意见,“本来,我可以扔下铁锨、种子篓,主动去帮助贺志彪的,为了加强我的组织纪律性,还是来请示你一下比较妥当。”

卢华笑了:“你的精神可嘉,可是我不能让你去干那力不胜任的活儿。小马砸伤还没归队,万一再把你压了……”

迟大冰一下来了邪劲儿,他大声对卢华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许马俊友舍身,就不许我迟大冰献身?我迟大冰虽然犯了点错误,也不能这样对待我嘛!”

垦荒队队员们端着饭碗围了过来。贺志彪为卢华解释说:“老迟!卢华是一片好心,没有一点歹意。”

“处分没背在你身上,谁背着谁知道它的分量。”迟大冰扭过脖子瞥了贺志彪一眼,“你们要是真心爱护我,就该处处从严要求我,别在我前进道上铺设路障!连白黎生你们都敢把爬犁交给他,怎么一到我这儿就……”

贺志彪红头涨脸地连连点头:“好!好!我同意和你换班,下午叫你去扛麻包。”

话音才落,迟大冰扔下饭碗,直奔堆在地边的麦种麻包走去。在他看来,没有比在播种的扫尾声中,给伙伴们留个好印象更合适的时机了。道理十分简单:早抢扛麻包的活儿,能累折了他的腰,到播种尾巴梢上时,卖命地干上两天,既不伤元气,又可以当众讨彩,至少卢华向宋武写书面汇报时,会把他和贺志彪扛麻包,吃大苦耐大劳的表现写在一起——这就足够了。卢华扔下饭碗立刻追了上来——他清楚那一麻包麦种的分量。在矿山当矿工时,夏收季节他帮助附近农业社干过入仓的活儿,一麻袋麦子体积虽然不大,但压在肩上像个沉重的碌碡,不但使人喘气都感到吃力,弄得不好还会压得人吐血,留下终生无法医治的伤残。迟大冰似乎察觉到卢华跟了上来,匆匆忙忙跑到麻袋前,顺势从上面拉下一个麻包扛在肩上。他咬着牙,左摇右摆地向前蹒跚着……

“老迟!快放下吧!”卢华高喊着。

迟大冰被麻包压得肋骨疼如针扎,他两只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还没走上十米远,连人带麻袋一块儿倒在了地上。由于麻袋口扎得不紧,“哗”的一声麦种流了一地。还算万幸,迟大冰没有受伤,卢华一拉他胳膊,他就站起来了。

“瞧你——”

迟大冰脸色通红,自我解嘲地喃喃着:“想不到它有这么大的分量……”

跑上来往麻包里装撒在地上的麦种的垦荒队队员甩开了闲话:

“不是金刚钻,揽哪门子瓷器活儿?”

“这是给播种添乱。他拉了屎,还得咱们给他擦屁股。”

“……”

卢华忙制止说:“老迟也是好心嘛!你们别胡说八道了……”

小皮球不服气地对卢华说:“是好心。可惜这好心眼没早点来!一开始播种,他怎么不抢这活干?到最后一出戏了,才挑帘出来唱《挑滑车》呀?哼!我们眼睛不瞎!”

迟大冰心里的算盘让人看透了。这使他感到非常难过。晚上,他躺在小帐篷里琢磨白天发生的事情。他甚至把诸葛井瑞和他对弈时的挑战和一幕幕倒霉的事儿,都翻腾起来了。他前思后想,找不出总走“背”字的原因。“也许这是命运?”他自问自答地思谋着,“为什么我这条船一路总碰上顶头风呢?”他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他幼年时爸爸遇到“花运”不顺时的举动:正月新春,天交五更时,经营花草的爸爸总要把他唤醒,爸爸在财神的佛龛前,摆上碟碟碗碗,旁边插上从暖洞子掐来的几束牡丹。他跟爸爸磕头完毕,爸爸总要在佛龛前,取来三枚铜钱,在财神面前摇上一卦,预卜一年的生意兴衰。迟大冰年纪逐渐大了,把爸爸那本卦书拿来一看,才知道是一本“金钱卦”。当时他出于好奇,下学回来就偷偷用铜钱算卦,久而久之他把八八六十四卦背得烂熟。此时,迟大冰不知为了什么,竟然想玩玩这个把戏。没有铜钱不要紧,他揪下三个衣裳扣子,凹面代表“漫儿”,凸面代表“字儿”。当他拿起三个纽扣在手里摇动的时候,忽然把手停在空中:“你这是在干些什么?不是自己麻醉自己嘛!”他虽然这么想,但终究经不起对自己命运揣测一番的诱惑,还是把纽扣撒在地上六次。用电棒一照,排列顺序如下:一、四、五为“字儿”,二、三、六为“漫儿”。迟大冰略略回忆了一下,这是“金钱卦”中第四十卦,卦名为“山风蛊”,意为“岔道推磨”。卦解为:占此卦者,反巧为拙之兆也。卦象诗曰:

卜中爻象如推磨,

逆推为福顺推祸,

心中有事宜缓行,

凡事皆从忙中错。

迟大冰用扣子摇卦,不过是想解解心中烦恼,并不相信它真的会预卜什么未来,但这几句卦象诗,和他处境的巧合,使他惊讶不已。“不是吗?你为什么着急地寄出那封信呢?这都是‘忙中错’的具体表现。”他又想起自己受到的警告处分,和这次扛麻包当众出丑,都出在一个“忙”字上。迟大冰心神恍惚地往衣裳上缝那几个纽扣,心里荡开了秋千。针尖几次扎破他的手指,他吮着指尖上冒出的血珠儿,想开了心事……

在一桩桩使他不快的事件中,他最担心的还是那封匿名信。他害怕诸葛井瑞追究到底——这一夜他失眠了……

诸葛井瑞和他的伙伴,在早春时节返回了青年屯。这时,春麦已经种完,是垦荒队生活最艰苦的时期。他在劳动之余,苦中作乐,带上颜料和画笔,去描春。

粗犷的北大荒脱去了“银盔银甲”,展露出它的全部妩媚和俏丽。他支开画板,擦擦眼镜,激动得不知道从哪儿落笔才好。静静的草原,传来了“咔吧咔吧”的声响——那是冰层在铃铛河融化断裂的声音。随着这春天的讯号,被人们誉为坚贞爱情象征的鸳鸯、引颈飞鸣的大雁,以及美神天鹅,不知来自天涯何处,也不知来自南国何乡,在冰块相撞的音响中,都到这儿来报到了。

放眼望去:蓝天似海,远山如黛,他和伙伴们曾经在那儿伐木的骑马岭,神话般地由一匹雪白的坐骑变幻成一匹黑褐色战马。北大荒的春天,把一切色彩都召唤回来了:羽白如雪的是天鹅,穿着灰褐色衣衫的是芦花雁。那星星点点、像被秋风卷上天空的落叶,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白的、紫的……是各种鸟类的家族,它们在天空中翻转着灵巧的身子,成群结队地从南国北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