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23)
【第四章】
一
鲁玉枝的出现,白黎生的回归,像是一股清风,吹散了笼罩在荒地上的阴云。如果比作下棋的话,由于这两个棋子的移动,带活了整个一盘棋。俞秋兰解脱了烦恼,白黎生心底升起了一颗希望之新星,迟大冰尽管很不如意,但也避免了在群众中出丑——像荒地上的大雷雨结束了一样,垦荒队队员头上出现了万里蓝天。
清晨,帐篷里的女垦荒兵醒得最早。邹丽梅对着镜子编长辫子的时候,发现镜子里多了一张花儿似的笑脸,那是鲁玉枝正在圆镜子里对她笑哩。
“玉枝,”邹丽梅回过头来,把自己的镜子递给她,“你梳头吧!”
“不。”
“那你笑什么呢?”
鲁玉枝只是抿着嘴笑,不言语。
邹丽梅生怕脸没洗净,引得鲁玉枝发笑,便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着,发现自己脸上既没有污斑,也没有沾着地铺上的草叶,便有点嗔怪地对鲁玉枝说:
“你这是怎么了?”
“丽梅姐,你真好看。真的!”
邹丽梅脸红了:“别瞎说了,昨天你在晚会上唱歌的时候,那些小伙子眼睛都睁得像鸡蛋了。”
“我爹管我叫草妞儿,哪点也比不上丽梅姐。”鲁玉枝用手轻轻抚摸着邹丽梅垂到腰间的长辫子说,“留这么长辫子的姑娘,在北大荒还是头一份。”
“这是我妈妈小时候给我留下的。”邹丽梅说。
“我的意思是……你把它剪了。”
邹丽梅心中有点不快。在鲁玉枝到荒地之前,姑娘们都喜欢邹丽梅的一双辫子。邹丽梅自己,更是把它看成她生命中的一部分。这是因为:第一,她留长辫已经留了十几年,对她来说,每天对着镜子梳理长长头发,是个惬意的享受;第二,邹丽梅牢记饱受苦难折磨的母亲,辫子是她母亲给她编成的,她不愿意剪断这珍贵的记忆;第三,她下意识感觉到,马俊友很喜欢她留着辫子。休整的第一天,她去取他们的脏衣裳时,由于她心神慌乱,辫梢一下勾在男帐篷圆柱挂马灯的钉子上。小伙子们哈哈大笑,马俊友一时找不到为邹丽梅解围的办法,又怕邹丽梅难为情,便从地铺跳到地上,笨拙地从钉子上拔出邹丽梅的辫梢,他脸烧得像灶膛中的火炭。邹丽梅低着头,一溜小跑闯出“男儿国”的帐篷。从到荒地以来,邹丽梅只是在给天鹅蛋找窝时,碰到过马俊友的手指,除此之外,就是马俊友为她解开被挂在钉子上的辫子梢了。她感到辫梢上留着马俊友的憨厚和诚挚的友情,也留下了马俊友手掌的温热,因而不愿意把辫子剪去。
“丽梅姐,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生我的气了?”鲁玉枝问道。
“没有。”邹丽梅反问说,“你不喜欢我留的辫子吗?”
“喜欢。”
“那……”
“不是要进山伐木了吗?伐木时,森林里枝枝杈杈要是缠住你的辫子,跑不开,容易出危险。”鲁玉枝关切地望着邹丽梅,“我替你剪了它吧!你要是喜欢留辫子,出山后再留起来。”
邹丽梅不出声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辫子还和进山伐木有着关联。怎么办呢?真剪掉它,这是她十几年留起来的,这双辫子留着她许多记忆;不剪吧,留着一双长辫进大森林,也确实有点不像垦荒队队员的样儿。她想了片刻,咬了咬牙,从铺盖下拿出一把剪刀,递给鲁玉枝说:“跳河一闭眼了,你……你替我剪掉它吧!”
鲁玉枝刚刚张开剪刀,小皮球刘霞霞手端着刷牙缸子蹦跳着进来,向女伴们喊道:“最新消息!最新消息!丽梅姐你留在青年屯庄点,不进山了。其余的姐妹们明天统统开进骑马岭——”
“谁说的?”邹丽梅心里“咯噔”一跳。
“队委会连夜开会,刚刚贴出大布告来了。兵分三路:卢华、马俊友,还有咱们玉枝姐,领着伐木队;呼噜贺担任运输木料的大队长,往青年屯运送木料;迟大冰和‘疙瘩李’领着留下的人起墙盖房。你呀,丽梅姐——”小皮球带着满嘴牙膏的白沫,兴冲冲地嚷道,“当火头军!”
“石牛子和小春妮呢?”邹丽梅着急地问。
“伐木队也需要吃饭哪!他俩随着‘大部队’进山。”
邹丽梅心急火燎地跑出帐篷,挤在人群中看着贴在墙报牌上的名单,又旋风似的跑了回来,把剪刀往鲁玉枝手里一拍说:
“快!给我剪了它。”
鲁玉枝不解其意地说:“你不是不进山了吗?”
“别问了,下剪子吧!”
“你不进山,我倒舍不得下手了。”鲁玉枝把剪刀放在铺位上。几个姐妹一起劝说着邹丽梅:
“留着它吧!丽梅姐!”小皮球央求着。
“嫌干活碍手,把它盘起来嘛!”俞秋兰给邹丽梅出着主意。
“……”
只有唐素琴默不作声,她很理解邹丽梅的心情——邹丽梅害怕和迟大冰编在一起,她回避和他发生任何接触。邹丽梅看看姐妹们都不动手为她剪辫子,猛然把两条长辫拢到了胸前,“咔嚓咔嚓”两声,辫子被剪了下来。她手掌哆哆嗦嗦地捧着剪断的长辫,眼泪一下湿了睫毛,滚下脸腮。
“丽梅姐!”
“你这是何苦呢!”
邹丽梅攥着剪下来的辫子,疯了似的跑出帐篷,直直地朝灶房跑去。马俊友正在往桶里舀粥,回身之际看见了满脸泪痕的邹丽梅,他把舀粥的铁勺放在锅台上,直起腰来愣愣地问道:
“和女伴吵架了?”
邹丽梅紧咬着嘴唇,不出声。
“怎么……”马俊友终于发现了她手中的辫子和飘散在肩上的乱发,“你把辫子剪了?”
邹丽梅两眼直视着他,仍然没有回答。
马俊友用围裙擦擦手,走近邹丽梅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句话嘛!”
邹丽梅把手中发辫往马俊友手里一塞,用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命令的口吻,厉声对马俊友说:“你是垦荒队队委,请你拿着这双辫子去找卢华,就说我邹丽梅要求进山!”
从马俊友认识邹丽梅以后,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发脾气。她白皙的面孔涨得绯红,两条舒展的黑眉毛,因过度激动而微微上翘,她胸脯起伏着,以至于马俊友都能听见她急剧的喘气声。他看看自己手里的辫子,一时之间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对邹丽梅解释才好。
“真也怪了。”邹丽梅长出了一口气,“我总是被当作照顾的对象,荒地开第一犁的时候,我就被指名当炊事员,多亏秋兰解了我的围,石牛子顶替了我的角色。现在,垦荒队要进山伐木了,我……我又被留下,你们队委会是怎么看待我的?是不是总把我当成资产阶级的小姐?要是这样,我马上卷铺盖离开荒地。”邹丽梅感到委屈,眼圈不觉红了起来,她气愤地扭过头,把脊梁甩给了马俊友。
“丽梅!看你想哪儿去了?”马俊友解释说,“咱们总得有个分工嘛!不留下你,也得留下别人。其实,我非常希望你和我一块儿进山,有的同志提出来,你留下比较合适。”
“谁提出来要留下我的?”邹丽梅猛然回过头来。
“已然形成决议,你就甭问谁提的了。”
“我就要问。”邹丽梅睁大她那双清澈的眸子,直直地注视着马俊友,“这不是什么国家机密吧!我想知道是谁提出来的。”
马俊友怕邹丽梅去队部耍脾气,支支吾吾地回答说:“你只当是我提出来的,行了吧!”
“我知道是谁提出来的。一不是卢华,二不是贺志彪……一准是迟大冰的馊主意。”
马俊友想不到邹丽梅一锤定音。留下邹丽梅确实是迟大冰提议的,他提出的理由是:第一,邹丽梅来荒地表现很好,她工作细致认真,适合留下看管垦荒队的家底儿;第二,邹丽梅出身资产阶级家庭,吃得了开荒的苦,不一定能经受得住在森林中伐木之苦,应当叫她对艰苦生活有个适应过程;第三,邹丽梅是资产阶级家庭的叛逆典型,培养好这个典型,对全国出身不好的青年都有推动作用。马俊友对这三条理由,都不以为然。他想:为了邹丽梅更好地成长,应当叫她到森林中去干艰苦的活儿。但是,因为他是伐木队的成员,唯恐有人说他出于私心——想到森林中和邹丽梅去谈恋爱,才反对迟大冰意见的,便把话压到舌根底下。卢华和贺志彪觉得,把邹丽梅留下看家兼火头军,比留下小不点叶春妮要合适一些,因而没有提出和迟大冰相悖的意见,迟大冰的提议就算通过了。此时,虽然马俊友内心非常渴望邹丽梅能和他一块儿去森林,但木已成舟,他不能推波助澜地给邹丽梅增加精神负担,便嘿嘿地憨笑两声,解释说:“你猜对了,确实是老迟提出来的意见。我看,进山伐木是为了开荒,留守‘大营’也是为了开荒,你就服从队委会的决定吧!”
事情果然不出邹丽梅的揣测,她惶惶不安地低下了头。
“别想不开,到了森林我给你写信。”马俊友压低了声音安慰着邹丽梅说,“运输大队长‘呼噜贺’,可以当我们的邮差。”
邹丽梅脸上依然没有笑容。她暗暗思忖着,不知道该不该把她对迟大冰的直感告诉给他。不说吧,心里总也抹不掉这个阴影;说了吧,又没有任何真凭实据。那天夜里,唐素琴提示她的,仅仅是唐素琴对迟大冰的主观感觉。万一曲解了迟大冰,她不但觉得对不起迟大冰一路上对她的关心,还会给马俊友心田里压上一块石头。尽管这样,邹丽梅一想到她和为数不多的几个盖房的小伙子留在这儿,心里便忐忑不安,她希望马俊友能解脱她这种惶惶的心情,便焦躁地对马俊友说:“我求求你,你去找一趟卢华吧!就说我出身剥削阶级家庭,渴望着艰苦的锻炼。行吗?”
马俊友看看他手里的两根断辫,又看看邹丽梅那双恳求的目光,他动心了,便把两根辫子递还给邹丽梅说:“白黎生、石牛子和小春妮,上铃铛河拉甜水去了,伙房只剩下我一个人,为了不误大伙开早饭,你把锅里的粥都舀在桶里,准备开饭,我去找找卢华。”
“把辫子也带上嘛!”邹丽梅说。
马俊友摇摇头:“我用嘴说就行了,拿着它去太招眼,让人家说长道短,多难为情!”
邹丽梅喜上眉梢地笑着:“就托你的‘吉言高照’了!”
马俊友“嗯”了一声,连围裙也没解,就匆匆出了灶房。他边走边想:邹丽梅真是个倔强得出奇的女孩子,她用一把斧头劈落门锁,连行李也没带就登上来荒地的火车,到了这儿,之所以能赢得垦荒队队员们的爱戴,就因为她有着一股子超人的坚毅力量。使马俊友特别难忘的是,在荒地上的雷雨时节,一天傍晚,他照例把垦荒队队员用过的劳动工具,收拾进地头的窝棚,最后一个离开荒地,当他顶着瓢泼大雨快要走到青年屯时,他看见雨幕中有个一瘸一拐的人影。由于这个人也和马俊友一样,赤着一双泥脚,身穿绿帆布的雨衣,使马俊友一时难以分辨出是谁。他走近这个在雨幕中蹒跚前行的身影后,本能地架起这个人的胳膊,这个人一回头,他才看清竟然是邹丽梅。
“你……怎么一个人留在后边,女伴们呢?”马俊友惊奇地问。
“我叫她们头前走了。”她看见是马俊友,笑了。
“为什么?”
“何必陪我在大雨里挨淋。”她淡淡地说。
“她们就忍心丢下你这个瘸子?”
“我没告诉她们枯藤刺儿扎伤了我的脚掌。你想,我要是显出瘸子模样来,姐妹们能把我甩下吗?我说我内衣里进去雨水了,容我系好雨衣扣子,姐妹们没有生疑,一会儿我们就被雨幕隔开了。你看,这荒地上的雨,怎么这么大呀!”
马俊友深受感动,他说:“我背你走吧!”
邹丽梅夹紧了马俊友架着她的那条胳膊,低声说:“就这么走吧!挺好。”
虽然荒地的雨是冰冷的,马俊友那只搀扶她的胳膊,隔着两层雨衣,还是感觉到了邹丽梅的体温。他脸上火烫,内心狂跳不止,他似乎发现邹丽梅滚动着雨珠的脸腮,也像罩上了一层晚霞。可是这儿哪有晚霞呀!雨!雨!雨!他们身前身后,都是雨柱筑成的水墙,他搀扶着她,弓着腰,在泥水汤浆的荒原上往前走。
走了好一阵子,马俊友感到他那只胳膊酸了,他趁邹丽梅停步喘气的机会,从她腋下抽出胳膊,不容分说,骑马蹲裆式地往邹丽梅前边一站,诚挚地对邹丽梅说:
“别受洋罪了,我背着你。”
“不。”邹丽梅说,“我能走。”
马俊友一动不动地催促着:“快点!天快黑下来了。”
过了半天,马俊友也没听见邹丽梅的回声,他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才看见邹丽梅已经一瘸一拐地走进雨幕中了。马俊友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制,他无论如何想不到邹丽梅会有这样大的韧性,匆忙跑上两步,硬是把邹丽梅背在自己的脊背上。
泥是黏的。
路是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