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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的火葬

夏衍

半个月前,接到妻从上海寄来的信,说六月一日游击队打到杭州近郊,把我们的旧家放火烧了。因为那屋子被敌伪占领了之后,开了一所很大的茧厂,所以除了屋子全烧之外,还烧毁了敌人已经收买了的几十万元的茧子。妻在后面附加着说:“我们觉得很痛快,这至少对于你们沈家的那些不肖子弟给了一番不小的教训。”所谓不肖子弟是指我的侄辈,他们一度逃出了之后又回到故居,将祖传的屋子租给敌伪,过着准汉奸的日子。

我将信将疑。昨天深夜看到了中央社金华发的一个电报:“浙东我某部于五月三十一日晚潜入杭垣,当在太平门外与敌发生激战,毙敌甚多。并将敌仓库多所及安利、正大两茧行全部焚毁。一时烈焰熊熊,火光烛天,城内秩序大乱。是役敌除死伤外,损失三百万元以上。”

消息证实了。正大茧行就是我的故居,我出生的旧家竟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火葬了。和妻子一样,我也只能喊出“痛快”两字。

四十年前我出生在那古旧的大屋子里。那是一所五开间七进深的庄院。地点在杭县太平门严家衡,离城三里。屋子造于洪杨之前,所以一切都是老派。我懂得人事的时候,我的家衰落了,全家人不到十口,但是那一百年前修造的屋子,说得毫不夸张,至少可住五百人。经过数十年之后,许多雕花的窗棂破损了,但是合抱的大圆柱,可以做一个网球场的大天井,依旧夸示着它昔日的面貌。我在那破旧而大得不得体的旧家度过了十五个年头。辛亥革命之后,我的哥哥因为穷困,几次要把屋子卖掉,但是在那时候竟找不着一个买得起那大屋子的买主。哥哥瞒了母亲,从城里带一个人来估看,我只听见他们在讨价还价,一会儿笑一会儿争之后,哥哥愤愤地说:

“单卖这几千块尺半见方的犬方砖,和五百几十块青石板,也非三千元钱不可!”

我才知道我日常翻掘起来捉灰鳖虫的那些方砖也是这样值钱的东西。

据母亲说,那屋子是我们祖上“全盛时代”在乡下建造了而不用的“别墅”,本家住在艮山门内的骆驼桥,每年春秋两季下乡祭祖,才把那屋子作临时公馆。出太平门不远,就可以望见那座大屋子的高墙,那高得可怕的粉墙将里面住的“书香子弟”和外面矮屋子里的老百姓隔开了。不认识的人只要一问沈家,那一带的人会立刻回答:“啊,墙里。”“墙里”成了太平门沈家的代名,据说已经是将近一百年的事了。

但是,辛亥革命前后,我们的家衰落到无法生存的地步。屋子周围的田地和池塘渐渐给哥哥押卖了,只有那屋子,因为母亲反对,还保留着它古庙似的形态。夏天的黄昏曾从蛀烂了的楼板里飞出成千成万的白蚁,没人住的空房间里也会白昼走出狐狸和鼷鼠。但是墙里和墙外的差分,因为“墙里”人的日趋穷困,渐渐地撤废了。墙外的野孩子们成了我的朋友,我的记忆中也鲜明地留着冬天提了篮子到乡间去拾枯柴的一幅画图。

假如我母亲还在世,今年八十三岁了。在那个时代里,她算得一个性格奇特的人。她四十五岁死了我父亲之后,从不念一句佛,从不烧一次香,出嫁了的姊姊送她一串念珠,她丢在抽斗里从不理会。她不佞佛,当然也不信耶稣,反对中医,有什么毛病专服西药。从这种性格推广开来,她是个富于民主精神的人。她从不讨厌邻近的穷孩子到我家里来,也不禁止我和那些野孩子在一起。把自己吃用的东西省下来送给邻近的穷人,是她唯一的愉悦。我长大了之后从日本或者上海回去,总带给她一点糖和食品,她自己并不吃,却瞒着我们偷偷地送给那些终年赤脚的孩子。被我们看见了的时候,她说:

“我们吃得太多了。这种东西,在他们也许是一生也不会吃到的。”

但是,像她那样具有近代性格的人,对于这所古旧的屋子,却怀抱着使人不能相信的留恋与执着。我在中学毕业的那一年,她郑重的对我说:

“趁我活着,把这屋子分了吧。我一死,迟早会给你哥哥卖掉的。”

当时是“五四”以后,我对于这象征封建的“破庙”根本有了反感,所以不加任何考虑,随口地说:

“我不要,让他卖去!”

这句话伤了她的心,背着人哭泣了一整天,我也就从这时候离了“家”。“旧家”的影子在记忆里渐渐地淡忘了,直到抗战开始那一年的初夏,接到母亲病笃的消息而赶回去的时候。

随着时代的变迁,这旧家也有了几度的沧桑。第一次欧战之后,我国民族工业勃兴,我哥哥也在这封建的屋子里开过一个现代式的工厂,用新式的“机子”织杭纺。在“城外”,这屋子算是第一所“工场”。浙江丝织业凋落了之后,“机子”停止了工作,在五年前,这屋子又成了“正大茧行”。那一年,因为哥哥要把母亲卧房侧面的“果园”改作屯茧的仓库,把“里园”的枣树和橘树砍掉,他们之间曾起过一次很大的冲突。结果是母亲失败了。我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青葱的枣树园已经变了煞风景的“茧灶”了。我虽不曾亲自听见丁丁的伐木声音,但是《樱桃园》最后一场的主人公们的心境,我是感受到的。

很有些时候,我感到潜伏在我意识深底的一种力量,要将我拖住在前一个阶段里。我挣扎,我残忍地砍伐我自己的过去。廉价的人道主义,犬儒式的洁癖,对于坚强的奋斗的避忌,这些都是使我回想到旧家同时使我恼恨自己的事情。而现在,一把火将象征着我意识深底的潜在力量的东西完全火葬了,将隔离了穷人的书香人家的墙在烈火中烧毁了。

我感到痛快,我感到一种摆脱了牵制的欢欣。

(一)旧家烧毁了,照常情应该感觉痛惜,作者却感觉痛快。本篇要旨在说出他感觉痛快的理由。理由在末了第二节。单说这一节,不能使读者明白,这就必须把关于那所大屋子的事情详细地说一番了。

(二)篇中有些印象很鲜明的话,你能指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