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序:敌人们(2)
想要探讨日本战争记忆这个念头把我引向了现代日本民族主义这一相关话题。我醉心于诸多天皇崇拜者、历史修正主义者和一心追求日本独特性的浪漫主义者的文字。尽管观点晦涩,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电视脱口秀的座上客,也不妨碍他们的作品在日本名刊大报上广为发表。我开始注意到,这些人拐弯抹角且辞藻华丽的文章中掺杂着大量德国人名:斯宾格勒、赫尔德、费希特,甚至还有瓦格纳。日本的浪漫主义者越是强调日本性的精髓,他们的口吻就越像德国的形而上学者。这点也许是世界各地浪漫派民族主义者身上的共性,但19世纪德国的影响在日本尤为惊人。我越是研究日本民族主义,就越想追根溯源。打个比方,我渴望探寻那口滋养了诸多现代日本思想的泉水。自19世纪末以降,日本常视德国为楷模。耐人寻味的是,战前德国吸引日本人的那些元素——普鲁士威权主义、浪漫民族主义和伪科学种族主义——在日本留存了下来,反观在德国却十分不受欢迎。为什么会这样?正是带着这个问题,我决定拓宽原先的认识,写一本关于日本和德国战争记忆的书。
1991年夏,即两德统一后第二年,我因为要给一本杂志供稿,前往柏林出差。我在当地一份报纸里留意到一则告示,说犹太社区中心将举办一场讲座,演讲人是心理学家玛格丽特·米切利希(Margarete Mitscherlich)。讲座的题目叫“缅怀的努力:对于无法哀悼的心理学分析”。哀悼涉及的是纳粹时期。我本以为讲堂最多只会坐一半人,却发现听众不少,且多是年轻人,穿着很随意,乍看更像是来听摇滚音乐会的。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马路尽头。对此,我其实不应感到意外。德国人不仅仅在电视、广播、社区会堂、学校和博物馆里上演着对战争的记忆,更是积极地开展围绕战争的检视、分析和反复剖析。人们有时能得出这样一种印象——在柏林尤其如此——德国人的记忆就像一条巨大的舌头,一遍遍地舔舐,想要找出那颗隐隐作痛的坏牙。
一些日本人对此困惑不解。一位年迈的德国外交官曾语气悲凉地向我回忆道,曾有日本同事告诉他,德国人对昔日罪孽的念念不忘和向受害者道歉的诚恳劲儿,必然会导致丧失德国人的本色。另一位年轻得多的后生跟我讲述了访问东京时的见闻,说他在啤酒馆里听到日本人唱德军进行曲时惊得目瞪口呆。我无意夸大这些反差。不是每个日本人都有历史健忘症,再说也有不少德国人想要忘记过去,比如有人就巴不得能在啤酒馆里听到这些老歌再度唱响。然而,我无法想象日本也会有米切利希这样的人,在东京市中心开办讲座,探讨为何“无法哀悼”,还能吸引到这么多听众。日本也没有一名政客像在华沙犹太人隔离区遗址下跪的维利·勃兰特【7】那样,双膝跪地,为历史罪行道歉。
即便在战时,轴心国的关系也不是那么亲密无间。希特勒对一个黄皮肤的“主宰者民族”难免感到不放心,而日本人说到底是想把“白种人”赶出亚洲。然而,这两个民族在彼此身上都看到了自己吹嘘的品质:尚武精神、种族纯洁、自我牺牲、严于律己等等。战后,西德人竭力想要摆脱这种形象,日本人则不同。这意味着,在日本任何对昔日德日联盟的眷恋之情,在德国则很可能让人感到难堪。
原日本国驻柏林大使馆的故事就很能说明问题。这座使馆建于1936年,是一座纳粹风格的新古典主义丰碑,也是希特勒对新首都日耳曼尼亚(Germania)构想的一部分。使馆是希特勒和施佩尔【8】宏伟计划里为数不多真正破土动工的几幢建筑之一,战后被废弃。这个破败的空壳落到了自治主义者【9】手里,这是一群身穿黑衣的年轻人,蹲在成堆没用的外交信件中间,追求无政府主义式的生活。但到了1984年,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和德国总理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Kohl)决定在大使馆遗址上修建一个日德中心,供学者使用。德国人很清楚日本人身上有民族主义恋旧的毛病,他们希望中心能反映出自轴心国以来的时代变迁。中心于1987年正式对外开放。为了庆贺其诞生,日本人提议举办研讨会,探讨神道教天皇崇拜和日耳曼民族神话之间的相似性。这么做并无批评或嘲讽之意:出主意的是东京一座神道教寺庙的僧侣。德国人礼貌地回绝了。
所有这一切表明,在对战争的看法上,日本人和德国人之间存在一道鸿沟——我们这里姑且暂时抛开联邦德国和民主德国的区别。问题在于,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德国人的集体记忆看似和日本人如此不同?是文化原因,还是政治因素?答案是从战后,还是从战争本身来找寻?或许德国人更有理由哀悼过去?借露丝·本尼迪克特【10】的话来讲,这是不是因为日本人有亚洲人的“耻文化”,而德国人则属于基督教的“罪文化”?
这些问题限制了我的探讨范围。由于引起我兴趣的是这些至今仍在德国和日本触发最激烈争议的部分,许多著名历史事件都被我排除在外。日军对阵朱可夫将军(Gen.Zhukov)麾下坦克部队的诺门罕战役(Nomonhan)【11】具有重大的军事意义,同样重要的还有英帕尔战役(Imphal)【12】和诺曼底登陆,但我对这些一概没有提及。以日本为例,我强调的是侵华战争和广岛原爆,这是因为这两件事相较于其他事件,已经以高度符号化的方式,牢牢嵌入日本的公共生活。无独有偶,在谈到德国时我着重写到了排犹,因为是它在(联邦)德国人的集体记忆上留下了最为敏感的伤疤,而不是大西洋上的U型潜艇战,甚至也不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
在着手写作本书时,我还无法预知之后发生的新闻事件将为我的叙事提供一种越来越戏剧化的背景。首先是冷战结束,接着是德国统一,再接着是海湾战争,最后,1993年的日本大选一举打破了保守派自民党的政治垄断。我决定从海湾战争写起,那时我正好身在德国或日本,况且,那几个星期比1945年以来的任何其他事件都更加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上一次世界大战留给两国的创伤和记忆,甚至连越战也无法与之相比——尽管两国都未受邀参战。日本和德国的宪法均禁止自己国家卷入战争,这一安排引发了激烈争论:它们能否获得世人的信任,或者它们有没有信心参与到今后的武装冲突中?如今,在我写作本书的同时,德国飞行员正在前南斯拉夫上空巡逻,而日本自卫队亦在柬埔寨尝试进行维和,尽管他们还是没有合法使用武力的权利。
我们所处时代有许多陈腔滥调,其中之一是两个昔日的轴心国输掉了战争,但赢得了和平。许多人忌惮日本和德国的实力。欧洲人害怕德国人占据主导地位,而部分美国人已经将日美经济矛盾形容为一场战争。但是如果说其他国家的人对德日两国的力量寝食难安的话,那么许多德国人和日本人也一样。倘若说这两个民族在战后依然有什么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身上都残留着对自己的不信任感。
德国正式统一一事并未在1990年为期一周的法兰克福书展上引发多少喧嚣或喜庆。书展每年都会关注一个特定国家的文学作品,那一年聚焦的是日本。作为书展的一个环节,君特·格拉斯和日本小说家大江健三郎进行了一场公开讨论。两人都在战争期间长大成人,也就是说,都在学校里被灌输了军国主义宣传。他们也因此成为了反法西斯事业的文学倡导者,尽管大江不同于格拉斯,迄今还没怎么就政治发过声。无论如何,他俩都是坚定不移的自由主义者(本书中的“自由主义者”都取美国通行的意义)。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活动。格拉斯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哀叹德国统一。他说,有了奥斯维辛,德国应该永远分裂。一个统一的德国对自己和全世界都是一种危险。大江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补充说日本也是个巨大威胁。他说,日本人从未正视过自己的罪行,日本仍是个种族主义国家。格拉斯回应说,没错,但德国也一样,在这点上无出其右者,所以德国也好不到哪里去。事实上,德国更糟,不然对波兰人、土耳其人和外国人的普遍仇视又作何解释呢?啊,那日本人歧视韩国人和阿伊努人【13】不也一样么?所以不对,日本才是最坏的,大江说道。
这一连串细数德国人和日本人不是的“双簧”进行了有好一会儿,接着对话陷入冷场。两人都琢磨着还能再说什么。冷场变成了让人不快的死寂,人们调整坐姿,等待散场。但紧接着,两人的思想恰到好处地擦出了火花,他们终于达成一致意见。我忘了究竟是格拉斯还是大江提出来的,总之有人说到三菱株式会社和戴姆勒——奔驰公司宣布达成了全新的“合作伙伴关系”。新闻记者戏言其为戴姆勒——三菱轴心。格拉斯和大江表情严肃,口径一致地称一段危险的友谊才刚刚开始。随后格拉斯从椅子里起身,给大江来了个熊抱。身材矮小的大江虽然不太习惯这套,却也尽力地予以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