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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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几天后,凯利夫人去车站送别菲利普。她站在车厢门口,泪眼朦胧,极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菲利普很不耐烦,巴不得火车立刻开走。他一心只想远走高飞。

“再亲我一次吧。”凯利夫人说。

菲利普从车窗探出头,亲吻了她一下。火车开动了,她站在这间小车站的木制站台上,朝火车驶走的方向挥舞着手帕,一直到它消失在视线中。她的心沉沉坠着,车站离教区不过几百码[92],但她却走了好久好久。菲利普这么着急要离开其实很正常,她心里想,毕竟是个孩子,未来正朝他招手呢。但她呢?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大哭出来,在心里默默祈祷,祈求上帝能够守护他,帮他抵抗诱惑,助他前途光明,永远幸福。

火车开动没多久,菲利普就把伯母的事抛到脑后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关于未来的念头。他提前给奥特夫人——就是海沃德介绍给他的那位女司库——写了信,口袋里还揣着她邀请自己到法国后第二天一起喝咖啡的回函。到了巴黎,他把行李都堆上马车,一路徐徐穿过闹街,经过大桥,沿着拉丁区狭窄的街道行进。他已经在德埃科勒旅馆订好了房间。这所旅馆在离蒙帕纳斯大街不远的一条破旧小巷里,从这去他学画的阿米特拉纳学校很方便。旅馆的侍者把他的行李搬到五楼,带菲利普到了他的房间。这间屋很小,窗户紧紧闭着,闻起来好像发了霉。里面最大件的家具是一张床,上面盖着红棱纹布床盖;窗户上挂着同样布料做的厚重的旧窗帘,看上去脏兮兮的。屋里的五斗柜也当成脸盆架用,笨重的衣柜古里古怪,让人联想到路易·菲利普那个年代的风格。屋里的装潢已经有些年头了,墙纸已经褪色,灰蒙蒙的一片,只能依稀辨认出上面棕色叶子编成的花环图案。菲利普觉得这里有种怪异而奇特的魅力。

夜深了,他还是激动得难以入睡。他出门散步,到了林荫大道上朝着有光的方向走,一路来到了火车站。站前广场上盏盏弧光灯发出耀眼的光,黄色的有轨电车从四面八方驶来,闹哄哄地经过这里,又向各个方向开去。这样热闹的景象让菲利普兴奋地笑出声来。放眼四周,到处都是咖啡馆,他挑了一张凡尔赛咖啡馆的露天小桌坐下,迫不及待地要把来来往往的人群看个仔细。这天晚上月朗星稀,温度适宜,咖啡馆里坐满了消磨长夜的人。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们:有一家人在这儿小聚谈天,也有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胡子拉碴的男人凑成一堆高谈阔论,两只手在空中挥来舞去。菲利普身边坐着两个画家模样的男人,他俩身边还各坐了一个女人。菲利普心里暗想这可千万别是他们的妻子,否则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在他身后,几个美国佬正大声辩论艺术问题。他的灵魂在这一片嘈杂人声中也跟着躁动不安起来。他在这坐到很晚,尽管已经精疲力竭,却还是满心兴奋,根本挪不动屁股。等他回去躺到床上的时候,两个眼睛还睁得溜圆,竖着耳朵不肯放过巴黎夜晚的一丁点儿声响。

第二天喝下午茶时,菲利普走着去了贝尔福狮子街,在拉斯佩尔大道一条新铺的支路上找到了奥特夫人的家。奥特夫人是个三十岁左右貌不起眼的女人,本人土里土气的,还硬要摆出一副淑女架势。她把菲利普介绍给自己的母亲。还没说几句话,菲利普就得知了奥特夫人曾在巴黎学过三年美术,又聊了两句就听说她已经和丈夫分居了。家里的小客厅挂着两三幅她画的肖像画。见识浅薄的菲利普觉得这些画水平超凡,堪称杰作。

“不知道我将来能不能画得这么好。”他跟奥特夫人说。

“哦,但愿如此,”奥特夫人的语气里多多少少掺杂了一些自满,“什么事儿都不能一蹴而就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她挺友善,给了菲利普一家商店的地址。那儿能买到画架、画纸和炭笔。

“我明天大概九点去阿米特拉纳学校,要是你提前到了,我会帮你打点打点,给你找个好位子。”

她问菲利普之后有什么打算,菲利普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对将来的事稀里糊涂的,只能硬着头皮说:

“嗯,我想学画画。”

“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人啊,不管做什么都总是匆匆忙忙的。来这儿的前两年我都没有动过油彩,可你看看我现在的成绩。”

她朝一幅看起来黏糊糊的油彩画瞄了一眼,这是她给母亲画的肖像。

“我要是你啊,就会对在这认识的人格外留个心眼儿。别把自己和外国人掺和在一块。我挺谨慎的。”

菲利普感谢了她,尽管他觉得这条忠告听上去很奇怪,也不懂为何非要在这里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我们在这的生活和在英国一样,”奥特夫人的母亲一直沉默寡言,这会儿终于开了口,“来的时候,把所有家具都带过来了。”

菲利普四下看了看。只见这间客厅堆满了大件的成套家具,窗户上挂着白色的蕾丝窗帘,和路易莎伯母家里夏天用的窗帘一样。钢琴和壁炉架上都罩着绸子布。奥特夫人跟着菲利普一块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

“晚上关了百叶窗,我们就觉得好像还在英国呢。”

“对啊,我们吃饭也是按英国习惯来,”母亲补充道,“早上吃肉,中午正餐。”

随后,菲利普从奥特夫人家告辞,跑到商店买了些画具。第二天上午九点钟,他就打起精神,强装自信,早早去了学校。奥特夫人已经在学校等他了,她微笑着朝他走来。他一直担心自己初来乍到会不会受欺负,因为之前在书里读到过,画室的学生总是会嘲笑、作弄“新人”。奥特夫人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这里不会发生那种事的,”她说,“你看,这里一半的学生都是女孩子,有她们在,画室里就乱不起来。”

这间画室又大又空,灰色的墙上钉着一幅幅获奖的学生画作。一位模特坐在椅子上,身上松松地披着一件披肩,周围站着十来个男男女女,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还在继续画着素描。这是模特的第一次休息间隙。

“你最好不要一上来就开始画太难的,”奥特夫人说,“把你的画架放这儿吧。你会发现这个姿势是最容易画的了。”

菲利普把画架放在她指定的位置上,奥特夫人向他介绍了坐在旁边的姑娘。

“这位是凯利先生。这位是普里斯小姐。凯利先生之前没学过画画,你不介意先帮帮他吧?”接着她冲模特说了一句:“摆好姿势吧。”

模特把正在看的《小共和国报》往身边一扔,懒洋洋地脱下长袍回到刚才的位置。她笔直地站着,两只手握在一起,背在脑后。

“这个姿势太傻了,”普里斯小姐说,“真不知道他们怎么选的。”

菲利普刚进画室的时候,所有人都好奇地打量他,连模特的眼神都冷冷地从他身上扫了个遍。但现在这些人已经对他不感兴趣。菲利普把一摞整洁的画纸摆在面前,尴尬地看着模特,不知道从哪下笔。他从来没见过女人的裸体。这个模特已经不年轻,皱巴巴的乳房有点下垂。浅色的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头上,脸上净是大块的雀斑。菲利普看了一眼普里斯小姐的画。这幅画她刚刚画了两天,此刻看上去好像遇上了瓶颈,她用橡皮擦来擦去,画面已经被擦得模模糊糊。菲利普只觉得纸上的形象扭曲而古怪。

“我觉得我起码应该画得不比她差吧。”他在心里想。

他从模特的头部开始,打算慢慢往下画,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按照自己的想象来画要比看着模特动笔简单多了。他觉得挺为难,转身看了看一旁的普里斯小姐。她正在一脸严肃地挥舞画笔,眉头紧缩,眼神中流露出急切的神情。画室很热,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沁出。普里斯小姐今年二十六岁,留着满头金黄色的、没有光泽的头发:发量不少,但疏于打理,只是从前额向后草草地绾成一个发髻。她脸盘很大,眼睛却小,其他的五官都宽宽平平;肤色苍白,看上去好像不怎么健康,脸颊上都没有一点儿血色,还给人一种不够整洁的感觉,好像晚上都是和衣而眠,早上起来也不梳洗打扮就直接赶来画室了。她画画的时候不苟言笑,一点动静都没有。趁模特休息的空当儿,她退后几步看了看自己的画。

“真不明白我怎么就是画不好,”她说,“但我准备再修改修改。”她转向菲利普问:“你画得怎么样?”

“一点儿都不好。”菲利普苦涩地笑了笑。

她凑过来想看看菲利普的画。

“你这样是画不好的。你必须按着比例来,得先从纸上打好格。”

她麻利地向菲利普示范应该怎么做。菲利普被她的一片真诚深深打动,但她那副病怏怏、脏乎乎的样子实在不怎么招人喜欢。她给的方法倒算得上实用,菲利普觉得挺感激,照着画了起来。这时,其他出去休息的人也纷纷回到画室,进来的人里基本上都是男士,因为女士们都已经早早在画室坐好了。每年这个时候(现在还稍微早一些)画室都人满为患。一个年轻小伙走了进来,留着稀疏的黑发,长长的马脸上长着个大鼻子。他坐在菲利普的另一侧,隔着菲利普向另外一边的普里斯小姐点头问好。

“你来得这么晚啊,”普里斯小姐说,“刚起床吗?”

“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应该多在床上躺一会儿,想想外面的景色。”

菲利普笑了一下,但普里斯小姐却把这话当真了。

“这似乎有点可笑吧,要是我,我会赶快起床出门享受大好时光。”

“唉,想幽默一把真是怪不容易。”年轻小伙叹了口气。

他似乎无心作画,盯着画布看了一会儿才开始准备上色。他前一天已经把素描画好了。他问菲利普:

“你刚从伦敦过来吗?”

“对。”

“你是怎么找到阿米特拉纳的?”

“我就知道这么一所艺术学校。”

“你可千万别想着能从这儿把知识都学完,这里教的东西没什么用。”

“这是巴黎最好的学校,”普里斯小姐插嘴说,“只有这里的人才不会把艺术当儿戏。”

“难道不该把艺术当儿戏吗?”年轻人问了一句。普里斯小姐没再回话,只轻蔑地耸耸肩膀。他继续说:“关键是,所有的学校都半斤八两,都是明摆着的一派学究气。阿米特拉纳比其他地方稍微好点,就是因为这里的老师没别的学校称职。因为你学不到东西……”

“可是你为什么来这儿学呢?”菲利普打断他的话。

“这话怎么说来着?大学问家普里斯小姐应该知道用拉丁语怎么说:我知道哪条路更好,可我偏不走。”

“你俩说话,别把我拉进来好吧,克拉顿先生。”普里斯小姐脱口而出。

“学画画唯一的方法,”他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就是开个画室,雇个模特,自己闷着头琢磨。”

“听上去很简单啊。”菲利普说。

“只要有钱就行。”克拉顿回答。

他开始上色了,菲利普用余光暗暗地打量他。他个子很高,瘦成一根竹竿儿;宽大的骨架好像要从皮肤里刺穿出来;胳膊肘瘦得都能看出骨头的形状了,差点就把他的破外套捅出两个洞。裤摆早就磨烂了,靴子上各有一处难看的补丁。普里斯小姐起身走到菲利普的画架旁边。

“要是克拉顿的嘴能合上一会儿,我就能稍微帮你指导一下。”她说。

“普里斯小姐就是看不上我的幽默,”克拉顿一边看着画布沉思,一边还唠叨地抱怨不停,“但要说她为什么憎恨我,那只能是因为我天资聪颖。”

他的语气很严肃,唯独这样的语气配上那个硕大无比、奇形怪状的鼻子,就显得不伦不类了。菲利普忍不住笑了几声,可普里斯小姐却气得满脸通红。

“这里也就只有你觉得你自己有天赋吧。”

“对你来说,也就只有我自己的意见一文不值吧。”

普里斯小姐不再搭理他,转而开始评论起菲利普的画。她滔滔不绝地讲起解剖和结构、平面和线条。菲利普对她的长篇大论只是一知半解。她在画室待了很久,熟悉老师所强调的所有重点,可尽管能把所有的错都挑出来,却说不出怎么改正才对。

“你真是太好了,对我这么费心。”菲利普说。

“哦,这有什么,”她羞红了脸,回答说,“我刚来的时候别人也是这样指导我的。不管是谁,我都会帮忙。”

“普里斯小姐这是在暗示她之所以帮你,只是出于义务感,可不是因为你的个人魅力哟。”克拉顿怪声怪气地说。

普里斯小姐气急败坏地瞪了他一眼,走回自己的座位。时针很快移到了十二点,模特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从台子上走了下来。

普里斯小姐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

“有些人去格拉维尔餐厅吃饭,”她瞥了一眼克拉顿,对菲利普说,“我一般都自己回家吃。”

“走吧,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带你去格拉维尔。”克拉顿说。

菲利普谢过他,准备起身离开。出画室的时候奥特夫人问他画得怎么样。

“范宁·普里斯帮你了吗?”她问,“我知道她要是愿意的话一定会,所以才让你坐她旁边。她不太招人喜欢,性格又古怪,可虽然自己画得不怎样,理论窍门掌握得倒是很好。只要她不嫌烦,对新来的同学能提出不少有用的建议呢。”

克拉顿和菲利普沿着大街往餐厅走,他忽然说:

“你可小心点儿,范宁·普里斯已经看上你了。”

菲利普放声大笑。谁看上自己不好啊,偏偏是普里斯小姐。他们走到一家便宜的小饭馆,这里有几个学生正在吃饭。克拉顿捡了张桌子坐下,旁边已经坐有三四个男人了。在这里一法郎可以吃到一个鸡蛋、一盘肉、一点奶酪和一小瓶红酒。咖啡需要额外交钱。他们就坐在人行道上,黄色的电车在身旁的大道上穿梭,电铃响个不停。

“对了,你叫啥?”他们入座时克拉顿问。

“凯利。”

“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一位相识已久的挚友,他叫凯利。”克拉顿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弗拉纳根先生和劳森先生。”

在座的人友好地冲他一笑,继续上天入地大谈特谈。不管提到什么话题,都有人能立刻接上话茬。每个人都叽叽喳喳,完全不在意别人说了些什么。他们说自己夏天去哪儿度了假,谈起画室和各式各样的学校。从他们嘴里冒出的名字菲利普从来都没听说过,什么莫奈[93]、马奈[94]、雷诺阿[95]、毕沙罗[96],还有德加[97]。菲利普竖起耳朵认真地听,尽管自己跟不上趟,心里还是激动得不行。午餐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克拉顿站起身来说:

“今晚要是你们还来这里的话,保准能看见我。这真是拉丁区最棒的一家馆子了,花不了几个钱,妥妥地让你消化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