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菲利普最近坐立难安、事事不能顺心。海沃德对儿女私情的诗意暗示让他想入非非,内心渴望开始一段罗曼史。至少他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厄林夫人家里忽然发生了一件事,更是助长了菲利普对性的热情。之前有两三次在山里散步时,他看见西西里小姐都在一个人走。他路过她时鞠个躬,再往前几步就能遇见那个中国男人。他没把这当回事儿。可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了下来,他撞见两个挨得很近的人。这两人听见他的脚步声,一下子就分开了,尽管周围一片漆黑看不太真切,但他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西西里小姐和宋先生。从他们一下分开的举动中不难猜出两个人刚才正在手挽着手走。菲利普既惊讶又不解。他之前没怎么正眼瞧过西西里小姐。这是个平凡无奇的女孩,脸方方正正的,五官也长得大条。一头金发还梳成马尾辫的样子,最大也不会超过十六岁。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菲利普好奇地看着她。虽然最近她在饭桌上一直不言不语,但这会儿还是先开口发话:
“您今天去哪儿散步了,凯利先生?”
“哦,我往王座山那边走呢。”
“我没出去,”她主动说,“我今天头疼。”
坐在她旁边的中国男人一转头,说:
“真遗憾,希望您现在好些了。”
西西里小姐明显地拘谨起来,她又对菲利普说:
“您今天在路上看见了很多人吗?”
菲利普每次说谎都会不由自主地脸红。
“没。我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他发觉西西里小姐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慰藉。
可是很快,大家就确定这一对儿之间肯定有事。其他人在教授夫人的房子里看见他们窝在黑暗的角落不知道在干些什么。那几个坐在餐桌上首的老妇人开始叽叽喳喳议论这桩现在已经变成丑闻的事。教授夫人很生气,被搞得焦头烂额。她已经尽全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冬天马上就到了,这段时间不像夏天那么容易招揽租客。宋先生是个好房客。他在一楼租了两间屋,每顿饭还都要喝一瓶摩泽尔葡萄酒。每瓶酒教授夫人收他三马克,从中能挣不少钱。她的其他房客里没有一个喝葡萄酒的,甚至有些人连啤酒都不喝。教授夫人也不想失去西西里小姐这个租客。她的父母在南美做生意,为了感谢教授夫人对女儿如母亲般的关怀,付生活费时表现得很慷慨。她知道如果自己给西西里住在柏林的叔叔写信说了这件事的话,他就会立马把西西里带走。教授夫人在饭桌上狠狠瞪了这两个人一眼,对她来说,这就足够解气了。她不敢惹这位中国男人,只能对着西西里小姐出出气。可房子里的三个老妇人还是很不满意。其中两个是寡妇,还有一个长得像男人婆的荷兰女人,从来没有结过婚。她们的食宿费给得最少,毛病又最多,但是因为要一直住在这儿,所以教授夫人不得不忍着她们。这三个老妇人找到教授夫人让她必须采取点行动。这种事情实在有伤风化,害得整个房子都不体面了。教授夫人软磨硬泡,时而佯装大怒,时而泪水涟涟。三个老妇人可不吃这套。忽然,她也出于道义愤慨起来,答应一定要了结这件事。
午餐后,教授夫人把西西里带进卧室,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她。但让她惊讶不已的是,这个女孩竟然如此厚颜无耻。她说自己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她想和那个中国人一起散步,其他人凭什么多管闲事。教授夫人威胁说要写信给她叔叔。
“那海因里希叔叔就会让我去柏林待一冬天了,这对我来说反而更好。宋先生也会跟着去柏林。”
教授夫人听完哭了起来,泪珠一颗颗从她红扑扑的、又粗又胖的脸蛋上滚下来。西西里还在一旁笑她:
“这样的话,整个冬天可有三间屋子要空着咯。”
教授夫人心头无奈,只好更换策略。她试图触动西西里小姐性格中较好的那一面:善良、敏感和宽容。不再把她当作孩子,而是像一个成熟的女人那样和她交心。她说本来这事还不算糟,但对方可是个中国人,黄皮肤、塌鼻子,眼睛长得像小猪猡。和这样的男人交往简直不能接受,想想就反胃。
“拜托,停停吧!”西西里喘着粗气说,“谁说他不好我都不会听的。”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厄林夫人倒吸一口凉气。
“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我的上帝啊!”
教授夫人满脸惊恐,瞪大眼睛看着西西里。她之前一直把这件事视作一场愚蠢透顶的儿戏,但是西西里语气里的炽热情感却揭露了一切。西西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之后她耸了下肩膀走出房间。
和西西里谈话的细节教授夫人对谁也没说,一两天后她调整了就餐的座位安排。她问宋先生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坐在桌子一头,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的宋先生微笑着答应了。西西里对这个变动也毫不在意。但是也许因为他俩之间的关系已经在众人面前成了公开的秘密,他们也就更不害臊,大大方方地走在一块,每天下午也当着大家的面一起出门去山上散步。显然,这两个人完全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们。最后连一向稳重的厄林教授都沉不住气了,他坚持让夫人找那个中国人谈谈。厄林夫人把宋先生叫到一旁,苦口婆心地劝诫,说他正在毁掉一个女孩的名誉,给这所房子抹黑。他必须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邪恶的,犯下了大错特错。宋先生只是微笑着一一否认,他说自己不知道教授夫人在说些什么,他根本没有注意过西西里小姐,也从来没和她一起散过步。教授夫人说的每个字都是假的。
“啊,宋先生,怎么能这么说?您可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其他人撞见了。”
“不,是您搞错了,这不是真的。”
宋先生还是微笑着看她,露出一排平整的白牙。他很镇定,把所有的指控都否决了,厚着脸皮坚决不认。最后教授夫人忍不住爆发了,说人家女孩子已经承认了对他的爱慕。宋先生还是不为所动,只是继续保持微笑。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这些都是假的。”
教授夫人从他那里什么也套不出来。这会儿天气已经变得很恶劣,经常下大雪、降大雾,然后跟着几天虽然天气稍稍转暖,但还是让人提不起精神。这样的天,散步也变得没什么意思了。一天晚上,菲利普刚刚听完德语课,在客厅和厄林教授站着说话,安娜忽然快步走了进来。
“妈妈,西西里呢?”
“我猜应该在她房间吧。”
“她房间灯都没亮。”
教授夫人大叫一声,惊慌地看着女儿。安娜此时的想法也从她心头掠过。
“叫埃米尔去。”她的声音都沙哑了。
埃米尔就是那个负责端盘子的、笨手笨脚的小工,这里的家务活大部分都是他来做。他走了进来。
“埃米尔,去宋先生房间,别敲门,直接进。如果有人,你就说是去看炉子。”
埃米尔迟钝的脸上看不出惊讶的痕迹。
他慢慢走下楼。教授夫人和安娜打开门,竖着耳朵听。没一会儿就又听到他上楼的声音,她们叫住他。
“那儿有人吗?”教授夫人问。
“嗯。宋先生。”
“就他一个?”
一丝狡黠的坏笑爬上了埃米尔的唇角。
“不,西西里小姐也在。”
“天啊,真不害臊!”教授夫人大喊。
埃米尔开始哈哈大笑。
“西西里小姐每天晚上都在。她一次待上几个钟头。”
教授夫人的两只手紧握在一起。
“天啊,太可恶了!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这又不关我的事。”他一面说,一面慢慢抬了抬肩膀。
“我想他俩一定给你开了个好价钱吧?滚开,滚!”
埃米尔一步三晃、东倒西歪地走到门口。
“他们必须得走了,妈妈。”安娜说。
“那谁来缴房租?马上要上税了。让他们走,你说得倒是轻巧。要是他们一走我可就付不起账了。”她转头看向菲利普,眼泪止不住地滑下来。“唉,凯利先生,今天听到的话你可一点儿都不能说出去。如果福斯特小姐,就是那个荷兰老姑娘知道了,她一定会立刻离开的。如果他们都走了,这房子也要关门大吉了。我可负担不起。”
“当然,我什么也不说。”
“如果西西里留下,我再也不会和她说话了。”安娜说。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西西里小姐的脸比往常都要红润。她带着固执的神情准时到了饭桌。宋先生却没有出现。菲利普觉得他应该是想逃避众人谴责的目光。但最后他还是来了,依然是春风满面,他的小眼眨了眨表示出迟到的歉意,和以前一样坚持倒一杯自己的摩泽尔葡萄酒给教授夫人,又倒了一杯递给福斯特小姐。餐厅很热,炉子开了一整天,但窗子又很少会打开透气。埃米尔还是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却奇迹般地把每个人的菜都按着顺序很快端了上来。三个老妇人静静坐着,不满之情明摆在脸上;教授夫人刚哭过的眼睛还是红通通的;她的丈夫也心烦意乱、默不作声。没人有兴致交谈。菲利普隐隐觉得身边这群朝夕相处的人现在变得有点可怕,在两盏吊灯的光晕下,他们看上去似乎有点异样。他开始感到不安。有次在和西西里小姐的眼神交汇中,发现她看自己眼神里带有仇恨和不屑。餐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好像这对狗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搅得所有人都不能安宁。房间里有一种东方式的堕落氛围;线香的烟雾袅袅飘散,到处弥漫着邪恶的神秘气息,让人喘不过气来。菲利普觉得额头上的血管不停跳动。他被这种感觉搅得心神不安,却不能理解这感觉究竟是什么,只觉得其中暗藏着致命的吸引力,对它又怕又恨。
接下来的好几天情况都没有改观。大家都对这段不合常理的恋爱心知肚明,整座房子的气氛让人作呕,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着。只有宋先生还是一脸没事人的样子,他和以前一样笑眯眯的,友善而有礼。没人知道他现在的状态究竟是文明之风的胜利,还是东方人征服西方后流露的轻蔑。西西里则洋洋得意、玩世不恭。最后教授夫人对这种情形忍无可忍。她感到一阵惶恐,因为厄林教授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桩人人皆知的丑闻可能造成的影响,教授夫人发现自己在海德堡的好名声和整座房子的名誉都被这件遮掩不住的丑闻彻底毁了。之前出于某种原因,也许是被利益蒙蔽双眼,她选择对这样的后果视而不见,但现在惊惶恐惧攫住了她,让她丧失理智,她要立即把这个女孩赶出自己的房子。多亏安娜还算冷静,提议要给西西里住在柏林的叔叔先写封信,谨慎地讲明要他把西西里带走。
失去这两位房客的决心一下,教授夫人长期以来积累压抑的怒气终于能好好发泄了。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想跟西西里说的话一股脑倒出来。
“我给你叔叔去了封信,西西里,让他把你带走。我不能让你再待在我这儿。”
看着女孩的脸变得煞白,她心满意足,两个滴溜儿圆的小眼闪闪发光。
“不要脸!没羞没臊!”
她把西西里臭骂一顿。
“你跟我叔叔说什么了,教授夫人?”西西里问道,之前那种我行我素的神气态度瞬间败下阵来。
“哼,听他自己跟你说吧。我想明天就能收到他的回信了。”
第二天,为了能在众人面前把西西里好好羞辱一番,教授夫人特意隔着一整张桌子朝对面的女孩大声嚷嚷。
“我收到你叔叔的来信了,西西里。你今晚就收拾铺盖吧,明天一早我们就把你送上火车。他会在柏林中央车站亲自接你。”
“好极了,教授夫人。”
宋先生在教授夫人的注视下微微笑着,尽管她一再拒绝,还是坚持给她斟了杯葡萄酒。她胃口大开,高高兴兴地饱餐一顿。只可惜她高兴得太早了。她在睡觉前把仆人唤来:
“埃米尔,要是西西里的行李箱收拾好了,你最好今晚就把它拿到楼下。吃早饭前,脚夫就会来取的。”
埃米尔奉命去西西里的房间查看,可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西西里小姐不在屋里,她的包也不在了。”
教授夫人大叫一声飞快地跑去看:箱子被绳子捆得好好的,还上了锁,放在地上;包已经拿走了,帽子和斗篷也一并不见了。梳妆台上空空如也。教授夫人大喘着气拔腿就往楼下中国人的房间跑,她这二十多年还没有跑过这么快呢,埃米尔在后面紧跟着,连声嘱咐她小心点,别跌倒。到了门口,她连门都不敲就径直闯进去。房间空荡荡的,行李已经无影无踪,通往花园的门大敞着,显然他们是从这儿逃跑的。桌上有一个装着几张钞票的信封,里头是当月的食宿费和一些其他的费用。教授夫人被刚才的一阵恐慌折腾得不轻,呻吟着瘫坐在沙发上。毫无疑问,这俩人私奔了。埃米尔呆滞的脸上还是没有一点儿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