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片刻之后,他已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的沙发一角,桌上点着一盏罩着绿灯罩的高脚灯。趁着尼尔高在隔壁房间到处搜检准备喝的,彼尔打量着这住所,这漂亮高雅的单身汉房屋使他对自己简陋狭窄的房屋越发感到沮丧。他怎么能在那样的房屋里招待恩格尔哈特夫人这样的女士呢?这里地面上到处都铺着地毯,摆的是红木嵌花家具,还有很多花瓶和枝型烛台,能看见继承下来的各种古董。就着半明半暗的光线,能看见书桌那边的墙上挂着一系列大大小小的肖像——镶着金框的油画像、银版法照相、侧面像、象牙小浮雕、平版印像、素描画像、现代摄影肖像……都是尼尔高家族的先人。为了确认,他走近细细审视一番,才看出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得到精心照料。地毯几乎磨破了,家具的衬垫也都褪色了。漂亮的书架上摆满了一排排密密麻麻的书,但他发现玻璃窗格上却开了一些裂缝。
尼尔高拿着一个长颈瓶和两个绿玻璃杯过来了。他在彼尔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非常小心地斟着酒。“很高兴能认识您,”他说着端起酒杯,“请允许我为您的健康举杯,幸……幸运儿彼尔先生!”
彼尔有点吃惊地看着他,又为他就这样不加掩饰地提及今晚的事而烦恼,但既然他是在向胜者致敬,那自己也不该表现出生气的样子。他举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这特别又诙谐的绰号可不是我取的。”尼尔高一边开始擦起眼镜,一边主动提及,“我不过是引用你的一个朋友的说法罢了。我说的是小个子萨洛蒙,之前我看见你和他在一起。他可是非常的崇拜你。这个名字,我倒觉得并不真是恭维。有句老话说运气是蠢货的守护神。一位受人尊敬的古罗马作家也写过运气是忧虑之父。”
彼尔暗想,是的,你在安慰自己!现在你平衡了!
“如此一来,我的话听起来才不像可恨的悖论了。”对方继续道,“我要说的是,在我看来,不幸的人才是最幸运的。他们的处境尽可以抱怨命运,毁谤上帝,要求天意补偿,等等等等。而正如人们所说,那些端坐幸运之上的人遭遇不幸,则只能归咎于自己。”
“但是那些人为什么会有不幸呢?”彼尔一边说,一边微笑着注视那雪茄升起的烟雾。
“为什么?”尼尔高说,他的话里一直有一种同情之情,但彼尔却没听出来,“我觉得您并没有真正明白我的意思,工程师先生!我讨厌悖论,我是说幸运就是最大的不幸,尤其是对我们当今的人来说。因为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情况下,我们并没有能力充分利用好运,好让它帮我们赢取而非失去。在当今时代,我们还没能学会相信非同寻常之事,这就是关键问题所在。面对好运之时,我们就像上了国王盛宴的农民,佳肴都上来了,可我们还是喜欢老家的粥和妈妈做的煎饼,无福消受光鲜诱人的牛奶和蜂蜜。”
“您大概听过猪倌赢取公主和半个王国的故事。我觉得有趣之处在故事结尾才刚开始,至少对成人来说如此。我们会看见那农家小伙穿绒着锦走来走去,因为这纯粹的好运而变得消瘦,面色灰白。我们会看见他虽躺在公主绸缎床上,但仍渴望着挤奶姑娘粗壮如大腿的胳膊。毫无疑问,他一定会这样。一天不穿回木鞋,不把王冠和节杖换回父亲的粪叉,他就一天得不到快乐。”
他把眼镜架在鼻子上,仰躺回椅背上,一双长手交叠枕在低着的脑袋下。他疲倦的双眼打量着彼尔,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既有探寻,也有同情,甚至是不安的神色。他继续说:“虽然我们丹麦人富于幻想,但我们所有人都仍旧偏爱那些已经尝试和检验过的事物。无论我们年轻的时候多么想要横冲直撞地对抗这非凡而充满历险的世界,但一旦仙境大门真的向我们敞开,公主从高处召唤我们,我们还是忍不住回头观望烟囱旁的老窝。”
“我想您说得很对。”彼尔面带笑容注视着雪茄冒出的烟雾,“一般情况下,都是这样的,但是也有特例。”
“一千个人里面也找不到一人。可能一万个里面都没有一个。你自己也会亲身体会到的,在所有那些家庭的,习惯的事物中蕴含的魔力有多么强大,就算那种力量有时会让我们憎恶。比如说,看看我们所背负的家族遗留下的重担吧,它们不断增多像一道中国长城一样堆得越来越高,我们却不想摆脱它。我们生活在家族回忆的阴森森的教堂之中,最终,除了虔敬,什么感情都没有了。”
“好吧,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彼尔说道,“比如说我吧,我就不会被诱惑,因为我所背负的过去的重担轻轻松松一个马甲口袋就能装下。”
“那我要恭喜您了!但这样就有帮助吗?家族的魔力并不仅限于物质实物。我们的老爹可能很早就死了,但他愚蠢的警告,或是老妈们小小的偏见,可能直到我们暮年仍会影响我们。况且,还有我们亲爱的兄弟姐妹,关心我们的叔叔婶婶们。”
“在这方面,我很幸运,我完全没有感觉到这些东西。”“好吧,那我真要再次恭喜您了,但您总有一个家吧,可能是一个舒适而文明的牧师之家。您知道,我是从您的姓氏推测的。”彼尔不顾他最后的那句话,说他自己现在也好,以前也好,都不知道什么是近亲。
“真的吗?您……”“是的。”彼尔故意打断他的话,“我就是我自己。”尼尔高扶着椅子扶手,身子往前探出,像刚惊醒般说:“这么说,小个子萨洛蒙并没有完全搞错。您身上还真有点童话色彩。没有家人亲戚!没有关心您的兄弟姐妹,也没有好心的叔叔婶婶!自由得如同蓝天下的鸟儿。”彼尔以不作答表示赞同。尼尔高又缩回椅子中,好一阵子,谁也没有说话。
“您看上去可真是个非常幸运的人啊,希德纽斯先生。我要不是又老又弱,肯定会情不自禁嫉妒你的。自由自在,毫无亲族负担!就像樱桃树上的乌鸫一样对生活充满了渴望。好吧,暂且这样。但这又会把我们引向何方呢?就算在漫长的人生旅程中,我们没有任何枷锁,我们也仍旧是奴隶。我们自觉是在家中,实则身处囹圄。您难道不觉得吗?”
“老实说,我不明白你的想法。”彼尔说着抬头看了看书架旁的时钟,上面显示已是四点十五分了。单调的谈话让他心生疲惫,无聊的论调也让他有点退却。尼尔高照旧带着强烈的兴趣打量着彼尔,过了一阵子才回答。
“我想说的是……啊,我们挑选朋友,养成习惯,在时间的历程中被各种各样的义务捆住手脚。更不用说把我们和女人联系在一起的东西了,我们称那是爱情、欲望、性的吸引,随便你怎么叫都行。即使是自由如鸟儿的你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女人们很温柔,但她们有触手,能像铁镣一样把男人锁起来。”
“啊,这犯不着我们担心。”彼尔笑道,“至少在她们紧紧抱着你的时候不会这样。”
“是啊,您还太年轻。假如有个女人引起了您的情欲,尽管您瞧不起她,比如说一个妓女,或者是育婴女仆,您出自少年的纯真亲吻了她,或者说,这个人您因为习惯或是旧日的记忆而心存眷恋。如果您发现这个女人在您身后无情地背叛了您,您这只自由的鸟儿会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呢?”
他这是在想些什么啊?彼尔心中很疑惑。他大声说:“我会怎么办?我自然是另找一个女人了。”
“很好,但是如果现在另找的那个也让你不满,那么您还会冒这个风险吗?”
“如果这样的话,我就再找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老天啊,世上女人多得是啊,尼尔高先生。”
“是的,话是这么说没错,没错……”他重复念叨着,同时闭上了眼睛,仿佛他已找到解开宇宙之谜的办法。彼尔暗示自己想走了。他觉得谈话变得有点过于私密。况且时间也很晚了。街道上已经有两辆面包店的马车驶过,预示着清晨已经到来。可尼尔高突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高昂劲头所控制,他又为彼尔斟满酒,请他忘掉时间:“我觉得自己能认识您真是太幸运了,希德纽斯先生。您确实朝气蓬勃,又讨人喜欢。别误会,我只是想向您提个建议。”
现在又要干什么?彼尔心想。
尼尔高继续说,在彼尔看来,整件事情一开始可能会很奇怪,但听完之后,彼尔当然也可以不用按他们所希望的认真对待。好像是说尼尔高有个朋友,一位近亲就要死了。他病得很厉害,身心都患了重病,没多少日子可活了。不过这不是重点。简而言之,这个人没有结婚,不知该如何处置自己的财产。说是财产,其实也不过是几件家具,几幅不怎么样的油画,一些书籍,大概就和您在这里看到的差不多。这些东西他不想留给家人。他不想这些东西成为敬奉他的工具。他特别要求把这些东西统统拍卖掉,或是扔了,散布到风里。这可怜人非常固执。但他的家人都非常富有,可能不会遵从他的愿望,因为他大部分财产都是继承而来。这人就想把这些东西留给某个不相干的人,只要对他有所帮助,哪怕带给他一时的快乐也行。“这样的话,”尼尔高说道,“我就想到,能不能允许我把您推荐给他?我相信如果他认识您,他也会这样想的。您就是他一直想成为的样子。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毫无负担,不,我请求您,如果您不反对这个提议,那就什么也别说。这件事我们就不再提起了,归根结底,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最多也就两千块钱了,支付了债务和其他开支的话。”他肯定是喝醉了,彼尔暗想,也不值得和他分辩,就把整件事当成笑话一听而过好了。“是啊,这可不坏。”他说道,“我总是用得着钱的。不过现在该回家了,今晚可真谢谢您的款待了。”
“怎么,您要走了?再待一会儿吧!不过这里可真闷啊,把窗户打开吧!”他焦躁地站起身打开了窗户。冷冽的空气灌进屋内,灯里的火苗蹿出一道长长的火舌,“坐下吧!我们一直聊天,倒伤起心来了,瓶子还没干,这可是好酒!”
但彼尔却不再听其劝诱了,尼尔高激动的情绪也让他有点不舒服。这时他也注意到尼尔高的脸色变得那么苍白,他的手那么冰凉,彼尔离开时,他颤抖得那么厉害。
这个世界上怪人真多啊!他一边想一边踏着差不多大小的步子走到街上,嘴里又叼上一支刚点燃的雪茄,他穿过街道往家走,城市才刚刚苏醒。他回想起和大个子弗雷乔夫在“罐子”咖啡馆渡过的那个夜晚,思考着,当你和他们促膝长谈,你就会看到幽灵,墓穴敞开了,你为自己的葬礼布道!
晨雾中到处都有人在清扫街道。几家地下商店和一家烟铺已经开始营业。街灯熄了,面包房里却已灯火通明,新出炉的面包香味从大窗户的通风口飘出来。彼尔停了一会儿,站在一家面包店门口,看见一个伶俐的少女站在梯子上正忙着把烤面包的大盘往架子上放,一个半裸的帮工坐在她几乎正下方的柜台上摇晃着两条腿。彼尔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帮工正咧嘴大笑,女孩儿假装愤怒,两脚则使劲把帮工的手踢开,一切自不言而喻。彼尔微笑着,他的脑海里也和恩格尔哈特夫人玩着同样的游戏。是的,黑夜过去了,新的一天重新开始,而爱的本能却已牢牢攫获了无数心灵。这时,工厂的汽笛声响起了,他凝神细听——先是听见诺里布罗传来的几声,接着是克里斯汀沙文的一声,最后到处都响起来了,就像一百只公鸡报晓,那是新的一天的晨祷,要把所有黑暗和迷信的幽灵统统驱散,让它们无法从地下召唤而起。
[1]路德维希·霍尔伯格(1684~754)丹麦作家、戏剧家。
[2]意大利歌剧中的一位女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