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外篇
◎骈拇◎
【题解】
《骈拇》以篇首二字名篇。外、杂篇的题目大多如此。本篇主旨阐扬人的行为应当合乎自然,顺应天性。而滥用聪明、矫饰仁义的做法,都如同生理上的“骈拇枝指”一样,并非出乎自然,而是道德上的邪门歪道。在作者看来,所谓的仁义智辩以及为名、为利、为家、为天下,虽然名目不同,却都是违反和伤害人的本性的,不但无益于人类社会,反而是有害的。人类应该摒弃仁智,回复自然,这样才能停止纷争和罪恶,从而实现老子自然无为、返朴归真的社会理想。
【分节导读】
此节作者用骈生的脚趾和歧生的拇指来比喻超出人的本性造作出来的仁义,认为仁义并非人本性使然,推行仁义、滥用聪明智慧,必然会对人性造成伤害。作者在此对儒家的观点进行了严厉地批判,认为儒家标榜的德行闭塞了人的本性,乃旁门左道而非天下正途。一如人不能因为野鸭的腿短就为它接长、鹤的腿长就把它截短,天下的事物都有其自然生态,本已各得其所,人既不应用强力去亏损它们,也不应刻意去修正它们。
【原文】
骈拇枝指 [1],出乎性哉 [2],而侈于德 [3]。附赘悬疣 [4],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 [5],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骈枝于五藏之情者 [6],淫僻于仁义之行 [7],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仁义就像骈拇枝指。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 [8],淫文章 [9],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 [10]?而离朱是已 [11]。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 [12],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 [13]?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 [14],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 [15]?而曾、史是已 [16]。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棰辞 [17],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 [18],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 [19]?而杨、墨是已 [20]。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注释】
[1]骈(pián)拇:脚的大拇指与第二指连生。骈,并。枝指:手的大拇指旁歧生的一指。[2]出乎性哉:出于自然本性吗?[3]侈:多,多余。德:通“得”,指人所固有。[4]附赘悬疣:附悬的赘疣。赘疣,是长在身上的肉瘤毒疮。《大宗师》:“彼以生为附赘悬疣。”[5]多方:多端。[6]骈枝于五藏之情者:“骈枝”前原本有“多方”两字,焦竑、宣颖等皆以为衍文,故删去。[7]淫僻:过于邪辟。过度为淫,过偏为僻。[8]五色: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古人以此五色为正色,其余为间色。[9]淫文章:耽溺于文彩。文章,青与赤相交为文;赤与白相交为章。[10]黼黻(fǔfú):已见《大宗师》篇注,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煌煌:光耀眩目。[11]而:古与“如”通用。下文“而师旷”等并同。离朱:相传为黄帝时人,视力极佳,能在百步以外看清秋天野兽绒毛的末梢。[12]五声:古乐中的五音,即宫、商、角、徵(zhǐ)、羽。六律:律,定音器。相传黄帝时的乐宫伶伦,截竹为管,以管的长短,分别声音的高低。乐律有十二种,阴阳各六,阴为吕,阳为律。六律为黄钟、太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13]金石丝竹:指以这些材料做成的乐器。黄钟大吕:分别为六律和六吕中的第一音,以代表全部乐音。[14]擢德塞性:标举德行和蔽塞本性。[15]簧鼓:簧,是乐器中振动发声的簧片。簧鼓用作动词表示笙簧鼓动,意指喧嚷。[16]曾、史:曾参和史。曾指孔子弟子曾参,字子舆。史指史,卫灵公臣子,字子鱼,二人皆以仁孝忠义闻名于世。[17]累瓦:比喻砌词之巧妙。结绳:比喻串说之工巧。窜句:穿凿文句。此处指辩者多言,连牵不已,累叠无穷却无意味。[18]游心:游荡心思。坚白同异:为当时著名的辩论命题,战国名家公孙龙的“离坚白”和惠施的“合同异”之说,可参阅《齐物论》有关注释。[19]跬(kuǐ)誉:一时的声誉。跬,半步为跬。[20]杨、墨:杨为杨朱,战国宋人,主张为我;墨为墨翟,主张兼爱,《墨经》中有“坚白同异”之说。
耀眼的花纹、悦耳的乐声、德行礼法,皆旁门之道。
【译文】
并生的脚趾和歧长的六指,是出于自然本性,却超出了人体所固有。附生的肉瘤,是在形体上长出来的,却超过了自然本性。多方造作仁义来施行,比列于人的五脏,却不是道德的本然。因而并生在脚上的,只是连结着一块无用的肉;歧生在手上的,只是长了一个无用的指头;骈拇枝指地把仁义与五脏相比列而超出了五脏的实情,这种过于邪僻的施行仁义的行为,则是多方地滥用了聪明。
因而纵情视觉的人,会被五色所迷,耽溺文彩,彩色华丽花纹的服饰不就是光耀炫目的吗?离朱就是这类人的代表。纵情听觉的人,会被五声混淆,滥用六律,岂不像金、石、丝、竹和黄钟大吕等的音调吗?师旷就是这类人的代表。多余地施行仁义,高举德行和闭塞本性来沽名钓誉,不是使天下人喧嚷着去奉守不可企及的礼法吗?曾参和史就是这类人的代表。多言善辩的,犹如累瓦、结绳般堆砌词语,穿凿文句,游荡心思于“离坚白”“合同异”的争论上,岂不是疲敝精神求一时的声誉而争执无用的言论吗?杨朱墨翟就是这类人的代表。所以这些都是旁门之道,不是天下的至道正理。
【原文】
彼至正者 [1],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 [2];长者不为有馀,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 [3],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 [4]。意仁义其非人情乎 [5]!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注释】
[1]至正:通行本误作“正正”,依据褚伯秀、宣颖等说改正。[2]跂:同“歧”,多生的六指。[3]凫(fú)胫:野鸭小腿。[4]无所去忧:没有什么可忧虑的。[5]意:同“噫”,叹息的声音。人情:即前文所言“性命之情”,人的本性。
【译文】
那些至道正理,不失其性命的实情。故而结合的不为骈连,分枝的不为有余,长的不为多余,短的不为不足。所以野鸭的腿虽然短,接长一截便会痛苦;野鹤的腿虽然长,截断一节便会悲哀。所以原本腿长的不能截断,原本腿短的不必接长,没有什么可忧虑的。噫!仁义不是人固有的真情吧!那些仁人为什么如此多忧(去追求)呢?
鸭腿短却不可接长;鹤脚长却不可截短。
【原文】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之则啼 [1]。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 [2];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 [3]。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4]?
【注释】
[1] 龁 hé :咬。[2]蒿目:忧愁的目光,有独坐忧愁之意。[3]决:溃乱。饕 tāo :贪。[4]嚣嚣:喧哗的样子。
【译文】
况且,并生的脚趾,割开它就会哭泣;歧生的手指,咬去它便要哀啼。这两种情况,要么比应有之数多,要么少于应有之数,但其忧患却一样。如今的仁义之人,独坐忧虑世间的祸患;不仁义的人,溃乱生命实情贪图富贵。所以说,仁义不是人固有的真情吧?否则从夏、商、周三代依赖,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喧嚣多事呢?
【原文】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 [1],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 [2],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 [3],呴俞仁义 [4],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 [5],约束不以索 [6]。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用钩、绳、规、矩对待木头,便削弱木头的本性。
【注释】
[1]钩绳规矩:古代木工工具。钩是用来划曲线的曲尺,绳用来划直线,规划圆,矩划方。[2]绳约:绳索。[3]屈折:曲身折体,行礼乐时的体态。[4]呴(xǔ)俞:爱抚。[5]附离:附丽,粘合。离,通“丽”,附着。[6](mò):绳索。三股合成的绳曰。
【译文】
要待钩、绳、规、矩来加以修正的,是削损了事物的本性;需要绳索胶漆来进行加固的,是侵蚀事物的固然;用礼乐来周旋,用仁义来爱抚,以安慰天下人心的,这违背了事物的本然状态。天下万物各有本然状态。这本然状态就是,曲的不用钩,直的不靠绳,圆的不凭规,方的不需矩,粘合的不用胶漆,捆束的不必绳索。所以天下万物自然生长却不知怎样生长的,各得其所而不知怎样自选的。所以古今的道理一样,不能用外力去亏损(事物的本性)。那么仁义又何必连连不断地像胶漆绳索一样施加在道德之间,使天下人迷惑不解呢!
【分节导读】
此节承接上节阐述施行仁义对人本身的危害,用伯夷的死和道跖的死做类比,指出为名而死的士和为利而死的大盗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二者都迷失了本性,残害了生命,因此不能断言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在作者看来,完善即是随性随情,聪敏是善于内省,明察则是能够清楚地认识自己,“大惑易性”,人应该上不为仁义操守,下不行邪僻之事,虚静无为,逍遥于世。
【原文】
夫小惑易方 [1],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有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 [2],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 [3],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 [4],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 [5],事业不同 [6],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 [7],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 [8]。问臧奚事 [9],则挟读书 [10];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 [11]。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 [12],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 [13]。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 [14]!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15]!
小人以身殉利。
【注释】
[1]惑:迷惑。易方:改变方向,使东南西北错位。[2]有虞氏:即舜,传说为夏代以前的圣王之一。招仁义:以仁义作号召。挠:扰乱,搅乱。庄子认为,唐尧以前,即原始氏族时代社会民风还是比较朴质纯厚的,自虞舜开始推崇仁义,即进入夏、商、周三代以后,朴质纯厚的风气和民情受到人为的扰乱和残害,质朴之风逐渐泯灭。[3]小人:地位低下或品行低下之人,此处指前者,泛指地位低下,以技艺和劳动谋生的人。殉:为某一目的而献身。[4]家:这里指家族。[5]数子:指上述小人、士、大夫、圣人四种人。[6]事业:即从事的工作。[7]臧与谷:家奴和童仆。一说为庄子虚拟的两个人物。[8]亡:逃跑,丢失。[9]奚事:事奚,即做什么事情。[10]挟(cè):挟,用胳膊夹持。:“策”字的异体,这里指书简。一说为牧羊鞭。[11]博塞:亦作“簙簺”,古代一种类似掷骰子的游戏。[12]伯夷:商代未年孤竹君之长子。孤竹君爱次子叔齐,立之为君。孤竹君死后,叔齐让位于伯夷,伯夷不肯接受,于是二人一起逃位而去。听说周文王有贤德,善养老,便前往投奔,路遇武王伐纣,二人扣马而谏,不被听从,便避入首阳山中,采薇菜充饥,不食周粟,最后饿死山中。首阳山:在今山西省永济县南。死名:为名而死。[13]盗跖(zhí):姓柳下名跖,春秋末年著名的平民起义领袖,先秦不少著作如《孟子》《商君书》《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书中都提到过他。“盗”是诬蔑之词。死利:为利而死。东陵:山名,在今山东济南境内,一说即泰山。[14]是、非:这里引申为赞许和指责。[15]恶:何,从何。取:取舍,选择。其间:指在伯夷和盗跖两类人之间。
【译文】
小的迷惑会使人弄错方向,大的迷惑会使人改变本性。从哪里知道是这样的呢?自从虞舜拿仁义为号召而搅乱天下,天下人便没有谁不是在为仁义而争相奔走,这岂不是用仁义来改变人原本的真性吗?为此,让我们试着来谈论一下这一问题。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人没有不借助于外物来改变自身本性的。平民百姓为了私利而舍弃生命,士人为了名声而舍弃生命,大夫为了家族的利益而舍弃生命,圣人则为了求取天下人的幸福而舍弃生命。所以这四种人,所从事的事业不同,名声也有各自的称谓,但他们为所求舍弃生命、损害人的本性这一点却是一样的。臧与谷两个人一块儿放羊,都丢失了羊。问臧做什么事情了,臧说是在拿着书简读书;问谷做什么事情了,谷说是在和别人玩投骰子的游戏。这两个人所做的事不一样,却同样丢失了羊。伯夷为了求得贤名而饿死在首阳山下,盗跖为了求得私利而死在东陵山上,这两个人死的原因不同,但他们在残害生命、损伤本性方面却是相同的。为什么一定要称赞伯夷而指责盗跖呢!天下的人都在为某种目的而舍弃生命,那些为仁义而死的,世俗之人称他为君子;那些为财货而死的,世俗之人称他为小人。同样是为了某一目的而舍弃生命,有的被称为君子,有的却被叫做小人。倘若就残害生命、损伤本性而言,那么盗跖也就是伯夷,又怎么能在他们中间区分君子和小人呢!
【原文】
放任天性,保持真情。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 [1],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 [2];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 [3],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 [4];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 [5]。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 [6],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 [7],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注释】
[1]属:从属,归向。一说“属”读zhǔ,接连、缀系的意思。二说皆可通。[2]臧:善,好的意思。[3]俞儿:相传为齐人,味觉灵敏,善于辨别味道。[4]聪:听觉灵敏。[5]明:视觉明晰、敏锐。[6]道德:这里指对宇宙万物本体和事物变化运动规律的认识。[7]操:节操,操守。庄子以为仁义之操与淫僻之行,伯夷与盗跖,在丧失本性上都一样,所谓上下之分是沿用习惯说法,并不是真把它们分为上下。对这两种作法,庄子皆不取,而是要抛开它们,遗忘它们,任运自性。
【译文】
况且,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仁义,即使如同曾参和史那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认为的完美;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甜、酸、苦、辣、咸五味,即使如同俞儿那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认为的完善;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五声,即使如同师旷那样通晓音律,也不是我所认为的聪敏;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五色,即使如同离朱那样通晓色彩,也不是我所认为的视觉敏锐。我所说的完美,绝不是仁义之类的东西,而是各有所得罢了;我所说的完善,绝不是所谓的仁义,而是放任天性、保持真情罢了。我所说的聪敏,不是说能听到别人什么,而是指能够内审自己罢了;我所说的视觉敏锐,不是说能看见别人什么,而是指能够看清自己罢了。不能看清自己而只能看清别人,不能安于自得而向别人索求的人,这就是索求别人之所得而不能安于自己所应得的人,也就是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而不能安于自己所应达到的境界的人。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而不安于自己所应达到的境界,无论盗跖与伯夷,都同样是滞乱邪恶的。我于道德行为很感惭愧,所以于上我不能奉行仁义的节操,于下我不敢从事滞乱邪恶的行径。
把本性连于仁义并非完美。
向别人索求的人是滞乱邪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