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间词话手稿全本(1)
壹
《诗·蒹葭》①一篇，最得风人②深致。晏同叔③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④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注释」
①诗经·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兼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②风人，即诗人。《诗经》有十五国风，其作者亦被称为风人，后成为诗人的代指。
③晏同叔，晏殊（991~1055），字同叔，临川（今江西抚州）人。少年时以神童召试，赐同进士出身。宋仁宗时，官至宰相。死后谥号元献，因此又被称为晏元献。北宋初重要词人，后来的欧阳修、范仲淹等人或为其弟子，或为其幕僚，因此晏殊又被后人推为“北宋倚声家初祖”。晏殊一生安逸富贵，故而其词作雍容和缓，秀净温润。内容虽多写相思离别之苦，但于忧愁之中多透露出深邃的人生的反思和感悟，为后人所称道。
④鹊踏枝 晏殊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天长水阔知何处。
「词牌小史」
《鹊踏枝》：本唐教坊曲，玄宗开元、天宝间人作。唐人以鹊声报喜，乃命为曲名。又作“雀踏枝”。在敦煌曲子词中还保留有《鹊踏枝》的原貌：“叵耐灵鹊多满（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此词七言八句，多加衬字，自五代起则完全演为杂言（如晏殊词）。入宋以后，则易名为《凤栖梧》《卷珠帘》《蝶恋花》《黄金缕》等十余种。其中以《蝶恋花》之名最为通行。晏殊所作此词，实际上即宋人所谓《蝶恋花》。
「今译」
《诗经·蒹葭》一篇最能体现诗人精微、深远的境界。晏殊的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境与《蒹葭》一篇很接近。只是《蒹葭》诗体现了洒脱磊落之美，晏殊的词则体现了悲壮之美。
贰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①（欧阳永叔②）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③，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④（辛幼安）此第三境界也。此等语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注释」
①蝶恋花 柳永（按：此词王国维自注为欧阳修所作，然而历代众家选本皆以为是柳永《凤栖梧》，欧阳修词集中亦有此词，只有个别字的差异。大约是王国维误记。）
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②欧阳永叔。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欧阳修4岁丧父，生活贫困，其母郑氏亲自教他读书，以芦杆代笔，在沙上写字。入仕后，欧阳修勇于言事，风节凛然，曾参加范仲淹所领导的“庆历新政”，晚年官至参知政事。欧阳修是“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古文、诗词兼擅。其词作一方面表现了文人士大夫的人生感受，另一方面又主动向民歌借鉴学习，不少作品具有清新的民歌风味。欧阳修是北宋初期承前启后的重要词人，也是北宋文坛上的一大宗师。
③青玉案·元夕 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注：王国维手稿中作“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为另一版本。
④辛幼安，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山东济南）人。其人文武双全，22岁时，亲率义军2000余人投入到耿京的抗金队伍中，后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所杀，辛弃疾率50名骑兵，直入有5万之众的金军大营，将张安国生擒活捉，绑缚建康处死。后辛弃疾入仕南宋，历经宦海沉浮，然而最终受人猜忌、不被重用，郁郁而终。辛弃疾一生以复国中兴为大业、以气节功业自许，为人慷慨磊落，其词作亦豪气纵横，境界雄伟，语言刚健，为南宋豪放词的代表人物。
「词牌小史」
《蝶恋花》，本名“鹊踏枝”，唐教坊曲，入宋后改称“蝶恋花”。据说此名为晏殊所改，又说采梁简文帝乐府“翻阶蛱蝶恋花情”为名。又名《黄金缕》《卷珠帘》《凤栖梧》等。
《青玉案》，汉张衡《四愁诗》有“何以报之青玉案”句，因以为名。又名《横塘路》《西湖路》等。
「今译」
古今那些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人，都必然经历三种境界：第一种即“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种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种为“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这些话不是大词人说不出来。但是用这种意思来解释词意，恐怕晏殊、欧阳修等诸位是不会同意的吧。
叁
太白①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②，寥寥八字，独有千古。后世唯范文正③之《渔家傲》④、夏英公⑤之《喜迁莺》⑥差堪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注释」
①太白，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东），先祖于隋末流亡寓居安西都护府之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巴尔喀什湖之南的楚河流域），据说李白生于此地，后随父母迁蜀。李白是盛唐时的天才诗人，个性狂傲不羁，其诗作飘逸绝伦，后世誉之为“诗仙”。
②忆秦娥 李白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③范文正，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谥文正。先祖原居邠（今陕西邠县）地，后迁居吴县（今江苏苏州）。范仲淹曾驻守陕西，抗击西夏，西夏人称其“胸中自有数万甲兵”。宋仁宗时范仲淹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领导了“庆历新政”。范仲淹的军旅生涯拓展了他的词作内容，他描写边塞生活的《渔家傲》为宋词开辟了崭新的审美境界，其沉郁苍凉的风格，成为后来豪放词的代表。
④渔家傲·秋思 范仲淹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⑤夏英公，夏竦（984~1050），字子乔，曾出任宰相，封英国公，北宋词人。
⑥喜迁莺 夏竦
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堦曙，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注，“瑶堦曙”有版本也做“瑶台树”。
「词牌小史」
《忆秦娥》，其名即得自李白此词。又名《碧云深》《曲江花》等。
《渔家傲》，此调始自晏殊，因词有“神仙一曲渔家傲”句，遂取以为名。范仲淹驻守边境时，作《渔家傲》数首，皆以“塞下秋来风景异”为首句，述边镇之苦，欧阳修因而称之为“穷塞主”之词。又名《吴门柳》《忍辱仙人》等。
《喜迁莺》，此调起自唐人。又名《鹤冲天》《万年枝》等。
「今译」
李白纯以气象取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个字，却足以视为千古绝唱。后世只有范仲淹的《渔家傲》、夏竦的《喜迁莺》才能够勉强有所继承，但是词中气象已经是难以企及了。
肆
张皋文①谓：飞卿②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③足以当之。刘融斋④谓：“飞卿精艳绝人”，差近之耳。
「注释」
①张皋文，张惠言（1761~1802），字皋文，江苏武进（今江苏常州）人。清代经学家、词人、词论家。其《词选》一书，使清词体格为之一变，余波至于晚近，为常州词派开宗之作。朱孝臧称其为“词坛疏凿手”。他是阳湖派散文和常州派词的开创者和代表。
②飞卿，温庭筠（812~866），原名岐，字飞卿，太原（今山西太原）人，晚唐诗人、词人。温庭筠一生颇不得志，生活放荡不羁。其词作秾艳细腻，多采用诉诸感官的密集而艳丽的辞藻，以描写女性及其居所。温庭筠在词坛上与韦庄齐名，世称“温韦”；其诗作也颇多妙句，与李商隐合称为“温李”。
③冯正中，冯延巳（903~960），一名延嗣，字正中，广陵（今江苏扬州）人，为南唐中宗李璟时期重臣，官至宰相，死后谥号为忠肃。其人博学多才，尤喜为乐府词，词作多以相思离别、花柳风情为题材，着力于表现人物的心境。他不仅开启了南唐词风，而且影响到北宋的晏殊、欧阳修等大词人。
④刘融斋，刘熙载（1813~1881），字伯简，一字融斋，清代文学家。其《艺概·词曲概》：“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
「今译」
张惠言说：“温庭筠的词深邃美艳、宏阔婉约。”我认为这种评价只有冯延巳才能够当得。刘熙载说：“温庭筠的词精艳绝人。”我看这个评价才比较接近事实。
伍
南唐中主①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②，大有“众芳芜秽”③，“美人迟暮”④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⑤，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注释」
①南唐中主，李璟（916~961），本名景通，改名瑶，后名凉，字伯玉。因国势衰颓，不敌后周，遂去南唐帝位，改称南唐国主。其子即南唐后主李煜，李璟多才艺，善歌诗，其词亦多属佳作。
②摊破浣溪沙 李璟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③出自屈原《离骚》诗句：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④出自屈原《离骚》诗句：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词牌小史」
《摊破浣溪沙》，即将《浣溪沙》上下两片结句各添3字，把7字句一句一句摊破为7字一句，3字一句的两句，乃《浣溪沙》的变体。
「今译」
南唐中主李璟的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很有屈原《离骚》中“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觉。但是古今众人只知欣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由此可见，真正能理解词作的人太少了。
陆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中、后二主①皆未逮其精诣。《花间》②于南唐人词中虽录张泌③作，而独不登正中只字，岂当时文采为功名所掩耶？
「注释」
①中、后二主，指南唐中主李璟（见第伍条注）和南唐后主李煜。李煜（937~978），字重光，初名从嘉，号钟隐，又称莲峰居士，为南唐中主李璟第六子。李煜25岁嗣位南唐国主，39岁国破为宋军所俘，被封为“违命侯”。囚居汴京3年，被宋太宗赐药毒死。李煜工诗文，通音律，虽然“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阅世甚浅，然而天生聪慧、个性纯真，后期又亲身经历亡国之痛，故其词作充满深厚的悲剧色彩和对人生无常的痛苦体悟，感人至深。李煜也因而成为五代最为人所推崇的词人。
②《花间》，《花间集》，五代后蜀赵崇祚编，选录晚唐五代十八家词共五百首，其中除温庭筠、皇甫松、孙光宪外，都是身居西蜀的文人，为最早的文人词总集。《花间集》所收张泌词作，并非指南唐张泌，乃指后蜀张泌。《花间集》不收南唐词，且南唐张泌，国亡后随后主北行，后主死后，用自己的俸禄赡养李氏子孙。后主之死已在《花间集》成书后四十年，南唐张泌之词又怎可能入选《花间集》呢？此处当是王国维未经详细考证而作的推论。
③张泌，生平不详，后蜀词人。
「今译」
冯延巳的词虽然仍带有五代时期的风格，但是他的词境界开阔，气势恢弘，开北宋一代风气的先河。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皆不如他造诣精深。《花间集》选录了南唐词人张泌的作品，然而却惟独不选冯延巳的词，大概是当时冯延巳的功名地位掩盖了他的文采吧。
柒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百不失一。此余所以不免有北宋后无词之叹也。
「今译」
名家高手的作品，言情一定会沁人心脾，写景一定会让人耳目开阔如临其境。其辞脱口而出，真切自然，毫无矫揉造作之态。这是因为他们观察细致真切，理解透彻深刻的原因啊。用这一标准衡量古今的作者，应当是准确的。所以我才会有北宋之后再没有好词的感叹。
捌
美成①词深远之致不及欧②、秦③，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注释」
①美成，周邦彦（1057~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末年的重要词家。其人精通音律，多自度曲。其词章法严密、音律工整，炼字炼句浑融圆熟。其咏物词开启了南宋咏物词重寄托的先例。南宋姜夔、史达祖一派即以其为先驱。
②欧，指欧阳修，见第贰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