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几个月之后，在马尔菲宫邸

[博索拉和卡斯特鲁修上]

博索拉：听说您的愿望是做一位杰出的大臣。

卡斯特鲁修：这是我人生的一大追求。

博索拉：让我看看：您已经有了一张杰出大臣该有的面容，您的睡帽充分凸显了您硕大的双耳；我想您还得再学学优雅地系衣领；交谈时，每逢句尾“嗯”上个三、四下；或是擤下鼻子使其让它通气，否则脑袋也不好使了。您担任法官，审理犯罪案件时，要是您冲犯人笑了，那就得绞死他；要是你对他蹙眉不满或是出言恐吓，那就要确保他罹刑台之难。

卡斯特鲁修：我会是个非常逍遥快活的法官。

博索拉：别再过这种彻夜饮酒的生活啦，这会让你增长智慧的。

卡斯特鲁修：比起智慧，我更希望喝酒能给我带来吵架的勇气。像你们这些小喽啰，虽然没什么机会开荤，但只要有酒喝酒能勇敢地卖命。但我如何能知道人们是否把我看做杰出的大臣？

博索拉：教您个法子，一试便知。告诉人们您已奄奄一息，要是您听到一片诅咒声，那么毫无疑问，大家都把您看成大法官了。[老妇人上]您化了妆？

老妇人：化妆？

博索拉：哎哟，看看你这张惨白的脸，像得了坏血病似的。谁要是看不出来，那才叫不可思议。你的脸像是刚有大批人马践踏过田地，布满深而扭曲的沟壑。以前有个法国夫人，脸上生满了小痘，她为了让皮肤恢复平整，硬是剥掉一层皮。剥皮前她的脸像疙疙瘩瘩的老树皮，剥皮后就是一只蜷起来的刺猬。

老妇人：你说这叫化妆？

博索拉：不，这当然不能叫化妆。你可以称它是给一个满脸结疤的老妇人剥了次皮，好让她社交场重新扬帆出发。她的脸也像你的一样粗糙丑陋。

老妇人：你似乎对我这住处了如指掌。

博索拉：你那儿就像一个什么都有的巫术铺子，什么毒蛇油脂、巨蟒蛋，犹太人的唾液、还有小儿的粪便，所有这些东西都能被你充作脂粉。我宁可立即吞下一只刚被瘟疫病人踩过的死鸽子[1]，也不要亲吻你的脸颊。你们两个年轻时的寻欢作乐，让医生生意兴旺[2]，他们赚足了钱，春天给马更换奢华的脚套，秋天另寻要价不菲的情妇。你竟然不厌恶自己，对此我很是惊奇。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人的这层皮囊，究竟哪里值得留恋？若是大自然创造出马驹、羊羔、小鹿时，使它们生来哪怕有一处肢体于人类相似，人们都会视之为不祥之兆。人类每当目睹自己的畸形出现在其他生灵身上，都会感到万分惊异，却对自己的丑态浑然不觉。当人们身受疾患时，明明病菌寄宿己身，却偏要用野兽为之命名，例如狼毒或是猪瘟。即使总会被蛆虫蚕食，即使终将死亡、腐烂，我们却仍愿将此身裹藏在锦缎之中。我们都担心，不，是恐惧，医生会将我们的身体埋在地里，成为虫子的佳肴美食。你的妻子去了罗马，你们正好成双成对地去卢卡温泉养养病。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卡斯特鲁修和老妇人下]

我看咱们夫人近日身体有些不适，恶心、呕吐、眼皮还泛青紫[3]。她脸颊日渐消瘦，腰腹却越发隆起。她身上宽松的长袍，可不是咱们意大利的风格。这其中必有蹊跷。我有个绝妙的主意！说不定能查出真相。我买了些青杏，这可是今年春天结下的第一批果实。

[安东尼奥、德里奥边谈论边上]

德里奥：你们已成亲这么久了，这消息太令我吃惊了。

安东尼奥：让我永远地封上你的嘴。倘若空气会从你那儿将这消息带往别处，我会许愿让你不能呼吸——博索拉，你这次又在琢磨什么？你在研究如何才能变得更有智慧吗？

博索拉：先生，智慧就像讨厌的皮疹爬满全身。倘若简单头脑让我们毫无邪念，单纯无知让我们更加快乐，那我宁可做个简单而朴实的人，也不要智慧的头脑，那只会导致最愚蠢的言行。

安东尼奥：我明白你在说什么。

博索拉：是吗？

安东尼奥：你即便升官晋职了，对外界也保持低调，而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你这忧郁的癖性早已过时，丢掉它，快丢掉它吧。

博索拉：不论面对怎样的溢美之词，不论被人如何褒奖，都请容许我做个老实人。请听听我的坦白吧，我老实本分，没有站到山顶，绝不会奢望看到山顶的风景；骑飞马的只能是天上的神仙。法官那慢步行进的骡子更适合我的性情和能力。记住：如果骑手硬要马跑出它所不能及的速度，那只会事倍功半。

安东尼奥：虽然你仰望天堂以示尊敬，可依我看，掌管空气的恶魔却隐藏在你的目光中。

博索拉：您是公爵夫人身边的重臣，运势正旺。一位公爵还曾是您的远亲。但是，即便您是国王丕平[4]的嫡亲子孙，甚至是他本人，这又有何意义？追溯世上最宏伟河流的起源地，你会发现它们不过是些水泡。人们认为大人物的灵魂不同于平庸之人，生来就是为了成就崇高的事业。殊不知这只是误解，所有人都是由同一双手创造，受相同人性的支配。正是这样的人性，让牧师也会为了贪图一头猪[5]而相互控诉，或陷害邻里，甚至把整片辖区搞的乌烟瘴气，直至兵戎相见，摧毁原本富饶的城市。

[公爵夫人和众女仆上]

公爵夫人：扶我一下，安东尼，我是不是胖了？最近喘气越来越吃力。-博索拉，去帮我找台轿子，就是弗洛伦斯公爵夫人坐过的那种。

博索拉：弗洛伦斯公爵夫人在怀有身孕时的确是坐那种轿子的。

公爵夫人：她的确坐过。-过来，帮我理一下领子，这里，你要什么时候才整理？真是个招人生气的婆娘。你嘴里一股柠檬味儿。还没理好吗？你要让我昏过去吗？当妈的人真是麻烦！[6]。

博索拉：[旁白]怕是有大麻烦了。

公爵夫人：我听你说过，在法国大臣参见国王是不需要脱帽的。

安东尼奥：是我亲眼所见。

公爵夫人：当着国王的面？

安东尼奥：是的。

公爵夫人：为什么我们没有这样的风俗？取下这片儿皮毡不过是个仪式，又不是什么重大职责。安东尼奥，给宫里其他人做个榜样吧，把你的帽子戴上。

安东尼奥：请您原谅，夫人，我还曾亲眼见到在比法国还要寒冷的国家，贵族们参见国王，也都要裸露肌肤。我认为这表现了对主子的恭敬。

博索拉：我给您带了礼物，请您笑纳。

公爵夫人：给我的礼物？

博索拉：是的，夫人，是些青杏。

公爵夫人是吗？先生，在哪里？这可是我今年第一次见到青杏。

博索拉[旁白]好极了，她脸色开始变了。

公爵夫人：真是太谢谢你了，这些杏子真不错。我们的园丁太不称职了，这个月原本吃不到青杏的。

博索拉：夫人不先把皮剥掉再吃吗？

公爵夫人：不用，这样吃味道浓郁；的确，香味十足。

博索拉：虽然我不知道味道如何，但我衷心希望您能剥皮再吃。

公爵夫人：为什么？

博索拉：我忘记告诉您了，那个无赖园丁，为了能让杏子早些成熟去卖钱，他给杏施了些马粪。

公爵夫人：你在开玩笑吧！来，尝一个，你就知道味道了。

安东尼奥：夫人，我真的不喜欢水果。

公爵夫人：先生，你是不愿意跟我抢这美食吧。这小巧的果子，据说还有滋补的功能。

博索拉：嫁接真是门艺术。

公爵夫人：确实如此，给大自然锦上添花。

博索拉：在现有的果树上培育更优质的品种；在黑色荆棘蔓生丛中种植杏树；[旁白]看她吃杏的样子多么贪婪！来一场风卷掉她的裙架吧。有了那东西，再加上宽松的长袍，我还不能确定她肚子里是否有个小东西在蹦跶！

公爵夫人：谢谢你博索拉，这些杏真是不错，可我吃了有些不舒服。

安东尼奥：夫人怎么了？

公爵夫人：这些青果子对我的肠胃不太友好。我感到肚子在膨胀！

博索拉：[旁白]其实你本身肚子就够大的了。

公爵夫人：噢，我浑身直冒冷汗！

博索拉：夫人，我感到非常抱歉！[下]

公爵夫人：把我的卧室点亮！噢，亲爱的安东尼奥，我恐怕是要生了！

德里奥：蜡烛在这，已经点亮了！

[公爵夫人及众女仆下]

安东尼奥：我最信任的德里奥，现在该怎么办！夫人怕是马上要生了，已经没有时间把她转移到其他地方。

德里奥：你安排好服侍她的女仆了吗？给夫人接生的产婆能悄悄带进来吗？

安东尼奥：已经安排好了。

德里奥：还有，在这种紧急时刻，为了以防万一，就跟大家说博索拉在给她的那些青杏上下了毒，这样夫人就有理由闭门不出。

安东尼奥：唉，医生随后会赶到。

德里奥：你就对医生说夫人已经服了自备的解药，以免医生又给她用毒。

安东尼奥：我现在一团乱麻，不知道该做什么。[下]